今年五月,我在甘肃省定西市采风。
出临洮县城,东南行。此地属黄土高原深处,沟壑纵横,梁峁起伏。过窑寨镇,土路颠簸。约十里,浑然进入一个山坳。四周坡面高高低低,皆梯田。层层田畦,叠叠青翠,向山顶蔓延,宛若巨人登天的阶梯。梯田角落处,栖息着一簇簇人家。
路人告诉我,这是翻山村。
在小村南头,我叩开了一户人家……
杨德茂老汉正在小院角落里喂骡子。黑油油的骡子,抬起头,惊奇地看着我,宛若天外来客。清澈纯净的眼睛,像一个婴儿。
他的妻子,高高的个头,健实的身板,看到我进门落座,便喜盈盈地端出一盘黄灿灿的油馍,一杯绿茵茵的茶水。
这是一个精致的四合小院,高门大窗,遍贴瓷砖,水泥地面,平展洁净。屋内更是一尘不染,摆满了时尚用品,冰箱彩电,音响电脑。中堂和四壁,则张挂着几幅精致的字画。在这深山里,竟然包藏着这么一个充满现代文明气息的院落,真是让我惊奇了。
但,大大出乎意料的是,五十八岁的老杨,和他的妻子,居然目不识丁,且满口土语,难以沟通。
我猛然醒悟,这里毕竟是远离世界的深山一隅。
虽然不识字,却识数,会写阿拉伯数字,千千万万地计算,都难不住。几十年来,蜗居在黄土深处,生存和生活,算计和计算,只是一种本能。
虽然不识字,却知足而乐,脸上铺满着舒展的笑纹,一如阳光下的黄土高原……
黄土高原从何而来?
长期以来,“风成说”渐成共识:黄土来自其北部和西北部的蒙古高原以至中亚等浩瀚的干旱沙漠区。亿万年来,冬春季节,这些地区西北风盛行,狂飙骤起。粗大的石块,留守原地,成为“戈壁”;较细的沙粒,落在附近,聚成沙漠;而细微的粉沙和黏土,纷纷向东南飞扬。当风力减弱或遭遇秦岭和太行山地的阻拦,便飘落下来,积累成一片六十二万平方公里的深厚黄土。
生命和生物开始繁衍,文化和文明渐渐发酵。于是,寄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群,便与这片土地染成一色,融为一体,成为一个民族最鲜明的胎记和宿命。
黄土高原,中华民族的胎盘!
翻山村的历史,只有几十年。
陇中苦瘠,甲于天下。史籍上,“禾麦无收”“民大饥”“人相食”“积尸梗道”的记载,比比皆是。而这里,更是处于陇中最偏远的地方。
民国十八年(1929年)早春,为了躲避血腥的战争和兵匪抓丁,杨德茂的爷爷伙同尹姓、魏姓几个青年,从临夏州和政县一带,逃进了这片荒无人烟的深山。走过一道道山谷,终于在谷底发现一注拇指粗的泉眼。于是,几个人掘土为穴,盖起几间草房,决定就此定居。而后,一人留下看守,别人各自回家,搬迁家眷。男人们挑着全家的行李,翻山越岭,日夜奔走,双肩磨得姹紫嫣红。女人们都是三寸金莲,更是双脚血肉模糊。
野山无主,取名大峪沟。
大峪沟内,只有一丛丛稀稀疏疏的荆棘,爬满了所有的山坡,是这里千年的主人。人们披荆斩棘,放火烧荒,开垦野田,播下种子。
生命一如荆棘,在贫瘠的山坡上扎下了根。
四面黄土高坡,就是他们生存的世界。于是,由近及远,一块块巴掌田、眉毛田、卧牛田、草帽田浮现了。于是,土豆、小麦、谷子、糜子、胡麻和荞麦们,悄悄地安家了。
后来的岁月里,老家的亲属和邻居陆续迁来。渐渐地,这里形成了一个遗世独立的自然村落。
小村叫什么?有人说,我们翻山而来,就叫翻山村吧。
大河流过,嫁与高原,是为黄河。
几十万年,黄河与黄土高原,形成了一个固定的结构和体系,像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绽放出一枚枚神秘的生命之花,孕育了这一方水土的生物进化,于是,东方农耕文明早期的曦光出现了,女娲、黄帝、伏羲们影影绰绰地登场了……
亿万条沟壑,千百条支流,汇于一身。黄河浩浩东流,一个广袤的大平原形成了。若干的朝代,若干的文化,无数的英雄,苦难与辉煌,流成了一曲唏唏嘘嘘、纷纷繁繁的历史……
上世纪六十年代,这里已经繁衍成一个四五百人的小村了。四面山坡上,是多年开垦的四千多亩坡耕地。
此地土壤颜色灰黄,俗称白土、傻白土,有机质含量低,且土质疏松,抗蚀力低,是典型的低产田。
最主要的是干旱。
全村人吃水仍是依靠那一眼山泉。只是,泉眼在谷底,人们住在四周的山坡上,挑水上山,格外苦累。
更苦累的是耕牛们。山坡上耕种,特别费力。由于受力不均,牛脖子被缰绳勒磨得鲜血淋淋。更有饥渴难耐、筋疲力尽的牛儿,站立不稳,头重脚轻,从山坡上滚落下来,立时毙命。
比牲口更加饥渴的是庄稼们。本来都是耐旱作物,但从正月到六月,常常晴天丽日,空空无雨。满坡的小麦,稀稀黄黄,弱瘦如牛毛,不能结籽。这时候,赶紧犁掉,种上荞麦、糜子。这样的年景,只能种一坡,收一车,打一斗,煮一锅。
饥饿,干渴,疾病,苦累,杨德茂的爷爷、奶奶、大伯等长辈,大都是中年离世。
在生活和生产中,人们越发认识到土豆是生命和生存的最好伴侣。
土豆,又名洋芋,俗名山药蛋,康熙年间从东南沿海传入,因其耐旱,高产,且亦粮亦菜,成为当地人们的主食。婴儿认识世界,第一个是母亲的乳房,第二个便是土豆。
坡耕地种土豆,正常年份亩产两千多斤,拳头大小。旱年呢,只有三五百斤,大的像鹌鹑蛋,小的像羊粪球儿。
最稀缺的是水,最浪费的也是水。
全年的降水,多集中在七八月。突然电闪雷鸣,黑云压顶,天兵天将,骤然而至。雨水奔流而下,在山坡上,在耕田上,冲出一道道沟壑,像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
苦苦期盼的雨水,化做满沟黄黄的泥浆,流走,流进山那边的洮河,流入更远处的黄河……
看着匆匆而去的流水,村民们是多么的无奈啊。
清同治、光绪年间,左宗棠任职陕甘总督十二年,多驻防兰州。戎马倥偬之际,左氏颇兼顾地方民政。
光绪初年,陇中连年大旱,赤地千里,野无绿色,饿殍遍地。
光绪二年(1876年),左宗棠在写给皇帝的奏折中发出了“辖境苦瘠甲于天下”的哀叹,希求“各省关协济”。
杨德茂生于1955年。
赤贫,村里又没有学校,他生来便与读书无缘。
虽然不识字,却认识各种野菜:苣蔴、蕨菜、马齿苋、婆婆丁、小根蒜、猪毛菜……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背着荆条筐,攥着小铁铲,在山坡上盘桓。所有的野菜,都是他童年的伙伴。
村西头是尹家,生下一儿一女。儿子脑瘫,智商停滞在婴儿阶段。女儿桂兰却是眉目清秀,人见人爱。
儿子长到十岁,吃遍山间草药,仍然不见起色。尹家母亲每日长吁短叹,以泪洗面。
桂兰十二岁时,母亲去世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村人终于认识到,命运是可以改造的,梯田可以蓄水,梯田可以丰收。
于是,全村的青壮劳力,便开始了愚公移山般的修造梯田工程。
死土深翻,活土还原,大弯就势,小弯取直,这是工程要领。全村只有两辆架子车,大量的土,依靠背篓搬运。荆棘编成的背篓,装满了黄土,从这里到那里,从坡下到坡上。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拼命干。
……
几年过去了,桂兰出落成一个葱俊的大姑娘,身高一米六八,是公认的“村花”。
杨德茂和尹桂兰,共同参加生产队劳动,一起修梯田。每个男人每天要背运十方土。女人呢,八方。背不完,不许回家。
桂兰个头高,有力气,又肯干,总是第一个完成任务。后来,全村姑娘组成一个整修梯田突击队——“铁梅队”,她被选为队长。时时刻刻流大汗,日日夜夜修梯田。
但她毕竟是一个姑娘啊,有着自己的心事,自己的苦恼。看着背不完的大山,背不动的夕阳,想着自己的未来。夜静时分,面对大山,尹桂兰常常痛哭,把我嫁出去吧。
是的,山外提亲的媒人很多,男方条件也很好,甚至还有吃商品粮的。这些,都摇晃着她的心。
但镇定后,还是不忍。父亲呢,傻哥哥呢?
饥饿的高原,干渴的大山。沟底,是一条通往公社的路。从那里,又通往县城,通往兰州。
但,那是一条泥泞的土路,太遥远了……
1972年到1973年夏天,定西一带连续二十二个月无雨,数百万人缺粮缺水。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十分震惊且忧戚:“解放几十年了,老百姓还这么困难,我有责任啊。”说到这里,潸然落泪。
1974年,又一份灾情报告放到面前。刚刚做过癌症手术的周恩来,在报告上连续写下九个“不够”和三个感叹号:“口粮不够,救济款不够,种子留得不够,饲料饲草不够,衣服缺得最多,副业没有,农具不够,燃料不够,饮水不够,打井配套都不够,生产基金、农贷似乎没有按重点放,医疗队不够,医药卫生更差等,必须立即解决。否则外流更多,死人死畜,大大影响劳动力!!!”
在山区里,一个大男人,倒插门到女方家里,是一件很丢面子的事情。但他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打光棍啊。
尹家父亲的心思,就是招一个上门女婿,改换姓名,延续后嗣,为自己养老,同时照顾脑瘫的儿子。
在村人的撮合下,杨德茂成为首选。他的个头不高,比桂兰还要低半头,但他老实,勤快,手巧。
1978年冬天,两人结婚了。没有一杯酒,只有一碗菜:土豆和土豆粉条。
像两根苦命的荆棘,缠绕在了一起。
作为新婚的纪念,两人决定去一次县城。临行前,父亲给了两元钱。凌晨3点就出发了,步行八个小时,才走到临洮。那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柏油路、自行车、汽车、商场、学校……午饭,每人用一角五分,吃了一碗臊子面,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的第一顿美食。在商场里,桂兰惊奇地看中了一个手电筒,按一下开关,光柱雪亮,能照明,走夜路。想买下来,却需要两元五角。她吐吐舌头,赶紧缩回手。
第二年,分田了。他们家分到十五亩地和一头小骡驹。
这十五亩地,除了三亩梯田,全是坡耕地,分十二块,零零散散地挂在周围的山坡上。
杨德茂和尹桂兰规划了一下,梯田和一半坡耕地,种土豆和小麦,这是生活的根本。另一半坡耕地,则种糜子、油麻、豌豆和饲草,这些都是生活的枝叶。
小杨有的是力气,最不惜汗水。坡耕地干旱,夏日雨水存不住,冬天的冰雪倒是有办法。于是,从冬天开始,他把屋前屋后,村路两侧的积雪和冰块,都背到自家坡地里,堆成一座座冰山,等待融化为春天……
这一年,老天帮忙,没有旱灾。坡耕地的小麦亩产超过三百斤,而梯田小麦,则破纪录地达到六百斤;土豆呢,坡耕地亩产四千斤,梯田竟然达到了八千斤。
这是祖祖辈辈的最好收成了。
此地属黄土高原丘陵沟壑第五副区,海拔两千二百米左右,平均年降雨量三百八十毫米左右,年蒸发量高达一千五百毫米以上,干旱少雨,生态环境酷劣,水土流失严重。
1982年夏天,联合国粮农组织有关专家来到定西一带考察,临别时留下一句沉重结论:“这里不具备人类生存的基本条件。”
孩子陆续出生了,女娃名叫海霞,男娃取名海军。
日子刚有起色,却阴阴晴晴,捉摸不定。
海霞聪明可爱,长到四岁,却突发癫病。频频到县城治疗,总也不见好转,时时发作。
桂兰哥哥的脑瘫,更是无可救药,而且随着年龄增大,脾气越来越暴躁。常常把碗摔碎了,把锅砸扁了。一年冬天,竟然出走,直到四天后,才在邻县的山谷里找到,双脚冻得溃烂。父亲帮着用中药水洗脚,他却骂骂咧咧,屡屡踢翻水盆。
桂兰父亲原本病弱,在极度的郁闷中,气竭而亡。
而可怜的海霞,在耗尽家财之后,也不治而去。
生活,一下子濒临绝境。
所幸儿子是健全的。只是巨大的丧女之痛,无处排遣。这时,好心人上前耳语,邻近康乐县山村里有一穷汉,连生三个女娃,生活难以为继,希望有人抱养。于是,杨德茂和尹桂兰东挪西借,凑齐一百元钱,又送上两袋小麦,换回一个女婴。女婴叫什么呢?仍然取名海霞。
海军和海霞逐渐长大了,都送到邻村上学。他们夫妻没有文化,但决计要让孩子们读书。
按照婚前约定,儿子随女方姓:尹。但儿子上学时,同学们常常在背后指指戳戳。此时,饱经磨难的他们,已经看透世俗,不再顾及。桂兰毅然决定,让儿子改归父姓:杨。
有一天,女儿跑回家,哭着说,别人都说她是抱养的,呜呜。
尹桂兰一把抱紧女儿,他们瞎说,你是妈妈的亲女儿!
真的吗?
真的!真的!
女儿仍是委屈地哭。桂兰拿出一块糖,塞进女儿嘴里。这是女儿第一次吃糖,这原本是女儿过年的礼物。
女儿笑了,嘴里甜甜的,心里甜甜的。两腮绛紫的高原红,变成了两抹鲜红的胭脂。
……
孩子们上学走了,夫妻去种土豆。
四月初,从窖中取出种薯,放在温暖处催芽。几天后,薯芽萌动,用刀将薯块切开,每块各带一个牙眼,像闭着的婴儿的眼。草木灰搅拌,晾干后即可播种。
入土一个月,发芽,叶呈卵圆形,类似荆棘。
六一过后,太阳渐热,地温渐高。株苗像儿童发育一样,迅速长至少年,三四十厘米高。
七月中旬,开花了,一簇簇,像喇叭筒,或紫或白,烂烂漫漫。但这些花啊,只是绽放美丽,却与果实无关。每一朵花凋谢之后,蒂结成一枚青胎,似珊瑚球,又像青樱桃,要及时掐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