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晓莉
今天出生的孩子,无论男孩女孩,就叫白露吧。
这个安静、简美的词,除了指秋天清凉的露水,典雅的古老节气,当然也可以是一个淡雅柔美的女子的名字,或者是一个俊朗儒雅的男子的名字。
季候不露脚,但没有停止过赶路。它有二十四件衣裳,隔半个月换一件,它不解释,为什么是这件,而不是那件;为什么是绿裙子而不是白风衣,它只是一声不吭,但所有的人和事,所有的花和果,都听它的,甚至风,甚至南墙缝里那只蜘蛛,都听它的。
一个一个节气,如一条薄薄的丝带,从遥远古老馨香的岁月深处慢慢抽出来,抽出来,飘袅着雾气,散发着古旧的淡淡的香。那二十四个古雅名词的周围,都固守着不少物件,来替它阐释这个名字的由来。
白露出来的时候,飘有雾气,滚动着露珠,浸染着稼穑成熟的气息。白露应该非常喜欢自己的名字,特意结出晶莹的露珠来印证它对这个名字的喜欢。
白露的自画像应该是一茎弯弯的手指宽的绿叶上,滚动着一颗露珠。事实上,我手头没有恰当的词来说出它的美,它的灵动,它的轻盈与活泼,只觉得看它一眼,便一下子懂了“美妙”这个词。
在我的高原,所有的节气都要慢慢走,缓缓行,走得太快,会因缺氧而头疼。白露时节,山顶上白雾茫茫,让我觉得白露走过山顶时,因为头疼,此刻正安静地坐在山顶歇息。
奔跑了整整一个夏天的云,跑乏了,有的歇在山梁梁上,有的躲在天边,偶尔翻翻身。
鸟雀的双翅开始带着淡淡的凉。即日起,为了前半年那些无缘无故离开自己的羽毛,它们开始储存食物。古老的汉语把这个行为叫“养馐”。“养馐”便是“养羞”。
养羞,这是一个多么安静的动词,我每看一次,眼前就会出现一只安安静静躲在密林深处的小鸟,我看它一眼,再看它一眼,它就会往更深处一挪再挪,然后把眼睛闭上,并没有一点储藏粮食的想法。
它只一厢情愿地把眼睛闭上。好像只要它把眼睛闭上,假装没看见,节气就不会来催,它就不用储藏粮食,白露当然也会原路返回一样。鬼臼也把渐渐变红的果实往大叶子下面藏起来,好像它藏好藏深一点,白露就找不到它一样。
不要说鸟了,白露一现身,山要变凉,山上小兽的爪慢慢变凉;水要变凉,水上的风变凉;草变凉,草上小虫的脚渐渐变凉;花变凉,花上的翅膀变凉。
大树趁夜深人静,扔下一片一片大叶子,一声“啪”,等一会,又“啪”一声。往风的深处听听,又会多出几种声音:桦树叶子慢慢变红的声音,白杨叶子慢慢变黄的声音,流水慢慢减速的声音,等等。
母亲清早推开菜园的篱笆门,门边上九月菊黄色的细长花瓣,噙着清凉的露水,她推门进去,菊花轻轻摇曳,把露水洒在她的鞋面上。
母亲不说白露,说白露儿。白露儿一到,虫儿就跑得快了。这是她的原话。可见,白露是一个令虫儿们心里发慌的日子。真的,那些我时常想亲近它们,而它们并不想亲近我的虫儿们,开始飞快地走,飞快地跑,奔走在白露的晨光里。好像不快些跑,事情就要变坏了一样。
南风的力气变小,西风的脚力渐渐变强后,蝉想说的话越来越少,说话的语速渐渐减缓,嗓子也慢慢变哑。很多时候,它只是静静地抱着松树枝想事情。
山里的露水全是好身手,吊在松树叶尖上,挂在青稞须上,趴在金露梅、银露梅的花心里。在牛羊上坡前,坡上的草木,那些低矮的灌木,摇曳的草药,迟开花的青兰上,全是露水,山坡寂静、洁雅,像一百年都没有来过人。牛羊上坡,露水受到惊吓,跌坐到地上。
白露清凉的草木中,总是走着李白、杜甫、元稹和贾岛他们。因此,白露来的时候,带着一些古老的诗句,那些贴心的诗句,一次次让我见证岁月深处的美。
元稹说从这一天开始,草木的凡气就要尽了。
贾岛说过“林木含白露,星斗在青天”这样的话。所以,贾岛是看见过白露节气里夜色美的人。
那夜,后半夜的清凉突然把他叫醒,无法入眠,他因此挑起木桶,取下厚厚的木水瓢,在星斗满天的青天夜色里走向山泉。
你说什么?井?
没有井,深山里不需要井,到处是清凉的山泉。
他走在挂满露水的林间山道上,两边山谷里偶尔有山鸟的鼾声传来。在潭边,他驻足,看见潭水里晶亮点点,苍穹,深邃的美,无极限;潭两边,幽林的美,无极限;而他和木桶的禅意美,更是无极限。
天上一片星斗,潭里星斗一片。
潭里应该有鱼,那时它们正肥美,只是夜深,它们不出来,头戴一片大星星在潭底静卧。
那夜的白露,让贾岛一下子见识了寂静的美。
陶渊明在南山下的那块豆地里劳作,直到月上南山,才扛着锄头回家。他在山道上走,两边青草上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角。因为露水,我愿意相信,他说的那一晚,不是在白露那天,就是白露之后的某一天。
白露,是一条清澈的河,下一个渡口,它将碰见秋分,继而,它改变自己的颜色,成为寒露,到那时,蝉将会完全变哑,一声言语都不做。
白露就要为霜了啊,只是那个美妙的瞬间我一次都没有碰见过。那应该是鼾声四起的夜里,悄悄完成的。
当然,不管我看见看不见,草木会又一次将人间的白露摇落成古典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