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泉。一个神话般瑰丽的地名。
如果酒是液体的诗,它注定是令无数诗人魂牵梦绕的地方。我们自然首先想到的是诗仙李白,他的《花间独酌》脍炙人口,许多读者都耳熟能详: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
当然,这是《花间独酌》之其一,其二才是李太白歌唱的底气所在: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
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
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
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喝酒的理由慷慨激昂,真是“杠杠的”,其中“酒泉”就不幸成为他强词夺理的制高点(看样子,从某种意义上说写诗就是说怪话、讲歪理)。还有诗圣杜甫。他在《饮中八仙》中写道:
汝阳三斗始朝天,
道逢麹车口流涎,
恨不移封向酒泉。
汝阳王李琎为了喝酒,竟恨不得离开繁华的东都洛阳,甘愿到遥远的河西趴在酒泉边牛饮去。各位须知:汝阳就是传说中杜康酿酒的地方。说到这里,人们不禁心里犯嘀咕: “难道酒泉的男人都是些酒鬼不成?!”
这都是“酒泉”那个地名惹的祸。其实,“诗仙”李白并没有到过酒泉,“诗圣”杜甫也没有到过。倒是“诗佛”王维似乎到过这儿,有诗《陇西行》为证。不过,我们暂且按下不表,先说说酒泉的得名。
今天,我们到酒泉市的“西汉酒泉胜迹”公园,就会看到那眼被称为“酒泉”的泉水。泉眼被雕琢精美的花岗岩石栏围着,石栏中间镌刻着“酒泉”两个字。字为汉隶,好像抱着酒坛的两个东倒西歪的醉汉,晃荡出来的“三点水”飘散着浓郁的酒香。其书体出自居延汉简,写得极有文化气息和艺术水平。“酒泉”的背景是组风格浑厚、粗犷的人物群雕。年轻的嫖姚将军霍去病威风凛凛地站在猎猎大旗前面,他身边的裨将手举酒杯,似乎带头呼应主帅的命令,战士们或高举酒杯,或呼朋引类,其中一个身体魁梧的虎贲之士将一坛御赐美酒兴奋地倒进泉水之中……
这组雕塑表现的正是最著名的民间传说:汉武帝元狩二年(前121年)骠骑将军霍去病击败匈奴,武帝赠御酒一坛,犒赏有功将士,酒少人多,霍去病倾酒于泉中,与众共饮,故称此泉为酒泉。
另一种说法来自东汉时学者应劭,他说是西汉移民开凿水源时,“其水若酒,故曰酒泉。”然而,应劭生活的时代距酒泉建郡已近300年,而此前并无相关文字记载,所以难以被人取信。“西汉酒泉胜迹”公园里“酒泉”至今仍有泉水涌出,且清冽明澈。只是泉底白石间被游客们投掷了许多硬币,谁也不会品尝这已被污染的泉水是否真有酒的味道了。
学界还有一种说法。汉武帝将这个新建的郡命名为“酒泉”,很可能是听从了身边那位诙谐幽默而又博学多才的东方朔的意见。后者在其《神异记》中记载“西荒”奇异之物时写道“西北荒中有玉馈之酒,酒泉注焉,广一丈,长深三丈,酒美如肉,澄清如镜。”汉武帝要在河西建新郡,很可能征求充当顾问角色的东方朔的意见。而东方朔为讨好大喜功的汉武帝欢心,建议以传说中神奇的酒泉为郡名,应该也是顺理成章之事。此外,据说东方朔还写过一本《海内十洲记》,其中《凤麟洲》里的一些记载是最早介绍夜光杯的文字:“周穆王时,西胡献昆吾割玉刀及夜光常满杯。刀长一尺,杯受三升。刀切玉如切泥,杯是白玉之精,光明夜照。”西周时夜光杯已是西域少数民族部落进献的贡品,汉武帝对此不可能不知道。不论东方朔在此是否提及,夜光杯也可以作为如此命名的一个理由:有杯有酒,不是天作地合吗?这可能也是汉武帝欣然采纳的一个原因吧。
其实,霍去病倒酒的事也并非绝无可能。因为酒不同于一般的食物,独乐乐不及众乐乐更有饮酒的乐趣。其实这种儿戏般的做法更像是少不更事的顽童所为。想当年霍去病班师回朝,大喜过望的汉武帝不可能不询问感兴趣的细节,霍去病也不可能不向汉武帝汇报具体的经过,特别是皇帝恩赐的美酒不能不有所交待。当这个有趣的故事和传说中的“酒泉”或者和夜光杯产生关联时,其命名几乎就是最佳的选择了。
如此,汉武帝“张中国之掖(腋)”而伸出的那只手并非攥成了一个挥舞的拳头,而是举起盛满了“酒泉”的夜光杯。
现在,让我们回过头来再看看王维的那首《陇西行》
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
都护军书至,匈奴围酒泉。
关山正飞雪,烽戍断无烟。
与“诗仙”“诗圣”对酒泉的浪漫主义想象不同,“诗佛”对酒泉的描写是纪实性。公元737年,王维作为监御使曾到过大唐的藩属国居延,而居延国正在今内蒙的额济纳齐和酒泉地区的金塔县一带。不过,这首诗好像并不写在那个时期,而是其青年时代的作品。
诗一开头就让人感到了戈壁的圹埌、开阔,以及景物的疏朗、单调,与那些一般绝句不同,两个句子只出现了几乎只有里程意义的单调、空旷戈壁和扬鞭摧马的骑士,他一扬鞭战马就能跑出五里,一换马就跑出十里。“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当作“一走马十里,一扬鞭五里”理解。原来箭一般射来的骑士送来的是十万火急的军书,敌军已经包围了酒泉!眼前这位送信的骑兵能冲破敌军的重重封锁、甩掉紧跟不舍的追兵,已经是九死一生。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几乎就是围城里命悬一线的军民危急处境。“匈奴围酒泉”既像是军书里写的内容,又像是精疲力竭的骑兵对接迎他的人说的最重要的一句话。
至此已被诗带入情景中的读者不禁要问:“情况究竟怎么样?”“酒泉是否已失陷?”而诗人并不着急,他始终让我们做为前去救援的将士而不明就里,读者也只好根据眼前的景象做出自己的判断。大雪纷飞,天气更加恶劣,无异与雪上加霜;报警的烽烟竟然不见了,到底是大雪熄灭了烽火,还是……真不敢想象!
诗人王维是位优秀的画家,如果他穿越到现代,肯定也是位相当不错的影视导演。
还有一位名叫郭震的诗人也写过一首题为《塞上》的五言律诗,其结尾和王维的极为相似:
塞外虏尘飞,频年出武威。
死生随玉剑,辛苦向金微。
久戍人将老,长征马不肥。
仍闻酒泉郡,已合数重围。
这让人感到酒泉总是被敌军包围着的。的确如此,自西汉武帝时建郡,酒泉一直是西域少数民族和地方割据势力争夺的地方,仅在唐代和五代期间就先后被吐蕃、回鹘所占据。诗写的是酒泉当时的真实处境。曾经围着那眼“酒泉”开怀畅饮的,不仅仅有年轻首领霍去病率领的汉家子弟,还有松赞干布麾下的吐蕃将士、深眼隆鼻的回鹘士兵,他们爽朗的笑声都是一样的。
郑观竹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