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我来到上海,在复旦大学中文系师从陈思和教授读博士。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开始到思乡的年龄了,所以,走得越远,对故乡也越是牵念。正是因为如此,我第一次站在如此繁华的国际大都市,回首遥望生活了四十多年的西部,发现那是一片现代文明的荒原,但同时也慢慢发现,那是中国精神的故乡,是一片信仰的高原。
上古神话讲,天地之初,地陷东南,西北成为高原。中国的神话传说便是从世界的最高峰(那时人们的认识)昆仑山上流传开来,因为那里住着人类的祖母:西王母。文明从昆仑开始。昆仑在《山海经》等传说中,更多的是想象的高原,它是世界的中心。向西,便化向美索不达平原。向东,则流向华夏文明。
周穆王是第一个去拜见西王母的人间帝王,实际上是去那里寻找玉石。中国的玉石之路从那时被打通。
汉武帝对昆仑之西的想象来自一匹马,天马。中国的丝绸之路从那时被凿通。从那时起,中国开始影响世界。也是从那时起,西部,确切地说是西北部,就成为人类文明的交汇地。
从那条路,人们知道了佛教,听说了西方极乐世界,于是,一条精神信仰的西游之路从汉代开始。朱士行、乐僔、法显、刘萨河、玄奘……历史记录了一些信仰者的脚步。一直到唐末。向西求法,是中国在宋代之前的精神向度。
同样,自汉开始,也有一大批从西域来的精神领袖:迦叶摩腾、竺法兰、支娄迦谶、陀扇多、竺佛朔、安玄、支曜、康孟祥等等,最后是达摩。在数百年的时光里,西域成为中国内地的精神高地。它在为内地提供灵魂的护佑之法。这就是佛教。之后还有景教、摩尼教、袄教等,最后是伊斯兰教。这就是今天的西北部。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地方拥有如此众多的精神资源,它同时拥有世界三大宗教,还有中国的儒教与道教。
自北宋之后,尤其是伊斯兰世界切断丝绸之路后,整个世界发生了两大变化:一是欧洲世界发动了两百年左右的十字军东征,试图想联通与中国的道路,最后不得不重新从海上寻找通往神秘中国的道路,于是就有了欧洲文艺复兴运动和世界地理大发现,就有了资本主义世界;二是中国向东南方向倾斜,也不得不重新开发海上文明,中国精神从此慢慢衰落,虽然中途成吉思汗试图想再次将整个丝绸之路打通,甚至统治它联通的所有国家和地区,但信仰的不同仍然将那条刚刚开通的道路阻隔了,那条路彻底荒芫了。中国人的精神彻底衰落。它的结果是直到20世纪初成为半殖民主义国家,即使后来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成功,中国开始独立,但文化上的衰落已然成为事实,于是,另一个向西方求法的时代开始了,但此西方非彼西方,这是向西方世界寻求科学、技术,乃至民主、法制。
那么,精神的法度在哪里呢?当西方世界已然进入形而上学之困境,已然被资本与科学主义绑架,中国的知识分子在向西的求法中才醒悟,那个西方的精神世界也陷入同样的混乱与末法时代。
那么,重新寻找精神的高地就成为当下我们这代知识分子新的选择。但是,她在哪里呢?
四年前,在上海,在这个物质文明与技术文明的高地,在这个海拔最低的地方,抬起头,我看见了西部。或者说,我重新发现了文明的西部。数年前,作家徐坤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海拔越高的地方,信仰也越高。我深表认同。西部便是海拔最高的地方。
在那里,由于人们惯常意义上所说的封闭、落后、保守,所以,它庆幸地为我们保存了原生态的传统文明、古老的宗教信仰以及广阔的大地的道场。那个中国自汉代以来开辟的求法的道场荒芜得太久太久了。
所以,我写下这部《荒原问道》,以此证明我西行的开始。当然,这也仅仅是开始。我同时想说明,中国当下知识分子的求法之路,除了一百多年来的另一个向西的坐标,这一条也许更值得我们去认同,去热爱,去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