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会场外接受电视台记者采访
我根据我自己的创作经历,谈一谈个人的体会。题目叫做《怎样从生活到创作》,可以归纳为送给大家的三四一十二个字。因为时间短,我今天谈得简单一点。
第一个三个字:“要敏感”。作为一个作家,尤其是作为一个诗人,不能够习惯于比较迟钝的生活,看问题要有敏感性,在敏感的前提下,调动自己的生活积累,发挥自己的联想力和想象力,这样的话才能捕捉到创作的题材。我有一年在玛曲草原,夜间起来,正好碰到月亮从草原升起,其实看到月亮升起也是一个平常的现象,但我当时调动我的想象力:它像什么?当时就写了一首《明月出草原》,“明月出草原,像碰到了我的脚尖”,感觉距离我很近,“像一碗酒,灌醉了牛羊”——牛羊都睡着了嘛;“像一碟水彩,染黄了我的衣衫;草原真是爱打扮,夜间也带金耳环”。然后我又虚构了一对青年,在那约会,他们等待的是“另一种月圆”。这就是看到月亮升起一个很普通的现象,用我们的敏感来对待,然后紧接着调动想象力,才有了这首诗。要不然回来一睡觉,也就完了。有一次我在白银市讲课,前排没有桌子,就是一排凳子,我就看到一排脚,大家的脚,我就联想,调动我的联想能力,调动我的生活积累,我就想我这一生被人家踢过两脚,一次是我小的时候日本鬼子扫荡,问我村长在哪儿,我当时知道村长是给八路军办事的,我就说“不知道”,鬼子就踢了我一脚,我就哭了,就算了。第二次,文化大革命造反派把我踢了一脚,说我顽固,不交待问题。我由此写了一首诗叫《脚》,我说我挨了两脚,“一脚,踢了一个民族,一脚,踢了一代知识分子。人类的脚啊,比动物的蹄子更加凶猛,”写了这么一首诗。我写长诗《大雪纷飞》,当时就是听了西藏的一首歌,有一句词叫“我是人家的仆人,不能随自己”,这首歌的旋律非常哀怨,我就联想到我在西藏见到农奴的那些悲惨生活,马上就构思了一首长诗。这就是我们作为作家、诗人,对待生活的所见所闻,要习惯于敏感,紧接着调动自己的生活积累,调动自己的联想力、想象力,这样的话,才容易使生活变成作品。
第二个三个字:“反着看”。我们经常碰到这种现象,就是熟视无睹,或者叫做“江山看惯新诗少”,我们在一个地方待久了,麻木了,总写不了东西。比如说你们在刘家峡待上二十年,可能还没写过刘家峡,而写别处,越是熟悉的地方,越在自己身边的东西,可能觉得无诗可写。这种情况怎么办?就要搞逆向思维,就是换一个角度,我反过来再看这个事情,就不一样了,即所谓反弹琵琶。比如说大西北,大家都说是雄性的、豪壮的,这种美不像南方,我也来个反向思维,再不歌颂它的大山、大川、大沙漠,人都写过了,我写了一首诗叫《雌性的大西北》:“大西北不是男儿国/你说是雄性的吗/我看是女扮男装,”我把它形容成一个封建时代的妇女,缠着小脚,保守、落后、羞羞答答,到诗最后,我写“该是去大胆地恋爱了”,西北应该开放,应该走出去,不要成为封建时代的女性。这首诗呢,就别致一点。再比如荒凉,当然我们不能欣赏荒凉,出卖、炒作荒凉,但是我有首诗,标题叫《荒凉是美的》,为什么美?美在什么地方?它可以调动我们创业的精神,它再荒凉,你总要想开辟它,改变它,总要想干点事,所以荒凉的美学价值在这里。这也是一种反向的思维。还有一年,我在长沙,哎呀,热得简直是受不住,长沙夏天的热,三十八九度,什么事不干,坐在房间里,都大汗淋漓,本来是很可怕、很难耐的事,我们在大西北生活惯了,南方的热忍受不了。但是我联想到,我这一辈子也经历了很多人生的冷暖吧,也遭受了一些冷眼,受到一些冷遇,受到一些波折,我从这个角度反过来想,歌颂一下,我写:“长沙的热,补偿了我半生的冰冷!”这就是说,我们有时候反过来想一下,就有题材了。
第三个三个字:“放长线”。我们都有生活的积累,都有很多感触,但有时候并不能马上写进作品里,这时也不要急于求成。有些东西一次写不成,可以写两次,今年写不成,可以明年再写,要耐得住寂寞。比如说,我在西藏时,看到了许多为了解放西藏,建设西藏的烈士埋在哪儿,我见到过一些牺牲了的战友的墓碑,我写过一首诗叫《致无名烈士墓》,大意就是说怎么怀念他呀,他的死怎么的伟大呀,比较概概念的东西,这个也发表在上海《萌芽》上了,但是自己很不满意。又过了好多年,我到了中印边界,当时我又看到了烈士墓,但是我看到了什么呢?那儿靠近印度,春天来得早一点,山崖上积雪在融化,小野花在开放,我就联想烈士墓,我就从新写了一首,叫《写在花圈上》,我想象这个地方摆一个花圈。这首诗是这样写的:“这花圈,是全村的藏族姑娘扎起的/这花朵,采自无数座化雪的山岩/因为,你们不惜生命,/为她们赶走了严寒!/如今,她们把家乡的春天/汇集在你们的墓前。”这两首诗是同一个题材,第一次没有成功,就把这个线拉长,拉到多少年以后才写成。写作品,一气呵成当然可以,但有的时候不要着急,再放一放,重新思考一下,就是要放长线。还有一个典型的事例,我写过一部长篇小说,就是写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三十多年来,凡是有关他的资料,我都留存下来。集中时间写了四个月,二十五万字,但写出来以后,又过了整整十九年才出版,这就是说,一个作品从形成到完成,有时需要很长的时间。如果老是急于求成,今天写成了明天寄出去,这个心态不可取,要沉得住气,耐得住性子。
第四个三个字是:“存不烂”。有些东西你存得时间长就坏了,放到冰箱里也不会永远保鲜。但是,我说的是作者的生活积累,作者的生活积累是多方面的,而且,对某些人来说,有些生活经历、有些遭遇是对人生极大的浪费,甚至是悲惨,很不幸,很不必要的。比如说,他是一个木匠,你硬让他打了三年铁,对他来说,真是个浪费,他本来是个好人,结果你把他委屈了,你给他判了五年刑,这对他来说是悲剧。但是我想,唯有对作家来讲,什么经历,什么波折,什么遭遇,好的坏的,都是财富。你不一定什么时候就用到它,写到它。所以,对于一个作家,对于一个诗人,任何经历,任何所谓悲惨经历,我们都要想成它是财富。比如说,张贤亮,从维熙,公刘,一大批右派,他们的很多作品很有光彩,跟他们的悲惨经历都有关系。我们不愿遭遇不幸,但我要说,对一个作者,对于一个诗人来说,不要埋怨生活对你不公平,今天这个不合适,明天那个不合适。对我来说,什么都是财富。所以,你存的这些生活积累如库存一般,你放心地放着吧,绝对存不坏的,而且像陈酒一样,时间越长,经过反复储存发酵,会使你收获更大。我的经历是相对来说比较丰富,所以我到现在总觉得有写不完的东西。我也许才华不行,江郎才尽,但是说没东西可写了,这个对我来说不存在。有人问我有没有失落感,我说很奇怪,我不但没有失落感,我还有收获感,我获得了更多的时间,我不用听取下面的汇报,也不用给上面去请示,我摆脱了很多浪费时间的事,我获得了许多创作的时间,为什么要失落?我最近写的两篇文章,都是陈年老帐,是过去没写过,存在那儿没存烂的东西,一篇叫做《我在共和国成立前后的日子里》,这都是六十年前的经历了,我还写了一篇《我在挨饿的日子里》,是六十年代前后的事,所以我这第四个三个字就是这。加起来就是,要敏感、反着看、放长线、存不烂。(下略。根据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