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丽丽的名字很陌生,但读她的长篇小说《零下九十度》却让人眼前一亮。阅读小说的第一感受,就是觉得像她这样具有敏锐洞察和细腻表达能力的人,不写小说将是一种遗憾和损失。实际上,因为近年来青春校园题材的小说创作类型化和模式化嫌疑比较明显,因此青春校园题材的小说似有日薄西山感觉,几已成为读者阅读视野中的鸡肋。而长篇小说《零下九十度》,同样是写青涩的青春校园的,由于题材的特殊性,小说叙事处理时自然就得面对早恋、叛逆,甚至堕落与犯罪低龄化等敏感的话题,如果稍有不慎,处理不好就会陷入俗套。但唐丽丽的行文处理却并未流入窠臼,她隐忍的叙事推进,会牵动甚至震撼每一个读者的心灵,其不温不火的叙事和细腻到位的描写,会带我们直抵人性最隐秘之处……小说的成功在于它能够直面转型期校园生态的污染及青春生命的成长困境,并通过隐忍的叙事实现对罪孽的宽恕,从而凸显创作主体的生命意识和价值诉求。
一、直面转型期青春生命的成长困境
一直以来,青春的生命能量以及与之相关的所有情感状态,始终都是文学创作表达的重要母题之一,对青春生命此时成长的现时表达,叹惋青春生命的早熟与早衰、叛逆与病态,甚至沉沦与堕落,业已成为青春题材小说创作的重要组成,并在很大程度上拓展了青春题材小说的阐释空间和可能。小说《零下九十度》以冷峻的笔触书写了社会转型期青春生命的成长困境,给人以巨大的震撼。读后不禁想问,中学校园,怎么会如此龌龊,怎么会如此藏污纳垢?小说怎么会这样去写呢?这不是在颠覆我们美好的青春记忆吗?一连串的追问,换来的是无尽的沉思,且也不足以平静我们读小说的感受。话又说回来,小说怎么就不能这么写呢?生活的荒诞,人性的丑恶,生态的污染,弱者的挣扎,理想被残酷的现实所破灭,等等,都是不争的事实,小说只是尽可能地去展现生活,且永远不可能呈现生活的全部,更不能主观地去修复生活,遑论改变或左右社会。读这部小说,是在三伏酷暑时节,却让人有一种痛彻心扉的冷,发自内心的冷,并非因为小说的题名是《零下九十度》,而是因为小说所呈现的一种青春生命的特殊生存境遇,青春生命的困惑以及由此衍生的龌龊、挣扎、反抗、默认、仇恨、宽恕和悔罪等关键词,着实让人打了无数个寒颤。也是各种遭际,让花季少女陈柳絮和魏钰莹的生命荷载太多,并不得不结束生命。小说是以2003年非典前后的中学校园为主要叙事背景的,主人公无一例外地要面临高考升学的压力、情感困惑以及生命成长的创伤性记忆,可以说,他们的生命都有不能承受的重荷。同时,小说中的人物所处的时代背景正是社会的转型期,一些低俗思想的侵蚀,享乐颓废情绪、肆意消费青春生命的思想以及攀比消费与金钱至上的观念,也对处于青春期的学生成长带来了非常不利的影响,成为他们生命成长的重要困惑之一,从而导致价值迷失,生命消沉,学业荒废等诸种现象惨不忍睹的现象。所有这些,都是小说着力刻画和书写的内容,女主人公陈柳絮和魏钰莹等人童年遭遇性侵的创伤性记忆,让她们一直生活在压抑、精神分裂、极度恐惧与仇恨之中,童年的张钦六因为母亲的出轨背叛父亲而弑母之后,其性格中烙下仇恨与报复等扭曲心理,青春生命成长的诸多困境,最终酿造和演绎了他们不同的悲剧性人生。小说对这一困境的透视与剖析是非常到位的,也是发人深省的。
二、冷峻笔墨触及转型期校园生态污染
理性审视中学校园时代病灶和生态污染,反思和透视人性隐秘冰点,是小说《零下九十度》的重要呈现。亘古以来,教师作为一种崇高的职业,令人尊敬和爱戴,同时,教师也是呵护学生健康快乐成长的使者,被誉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加里宁语),英国哲学家弗兰西斯·培根更进一步指出:“教师是知识种子的传播者,文明之树的培育者,人类灵魂的设计者。”然而,理想和现实总是存在巨大的反差,虽然无数教师为我们树立了光辉的形象,但也有少数人混迹教师群体,玷污了这一崇高而神圣的职业,留下了非常负面甚至非常恶劣的影响。尤其在社会转型期,一些教师受外界颓废风气的影响,金钱至上,唯升学率和奖金是瞻,有人还经常出入秦楼楚馆醉生梦死,在他们的教育实践中时有漠视生命、漠视人性的行径。甚至还有人直接做出性侵校园青春女孩或幼童的罪恶行为,给年轻的孩童蒙受了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导致她们出现孤僻、仇恨、自暴自弃等性格,酿造了一出出悲剧。小说中的杨跛跛,王景国等教师人面兽心的嘴脸,其性侵女童或强奸中学生的劣迹,让陈柳絮、魏钰莹等受害者的性格出现扭曲,甚至成为魏钰莹性格扭曲直至流入烟花酒楼并走向自杀的直接原因,其生命悲剧的罪魁祸首就是王景国等师德败坏的教师。同时,小说在揭露和批判中学校园里部分教师丑恶行径的同时,也反思了校园生态污染对一些缺乏自我约束与抵抗力的青年学生走向堕落与沉沦的现象及动因问题,魏钰莹虽有天资过人的音乐天赋,却因为性格扭曲及金钱的诱惑,最终走向堕落直至一颗年轻的生命陨落。张钦六、郭蓬因为青春发育早熟以及对性的畸形认知,相继染上频繁光顾卖淫嫖娼场所的不良习气,最终影响了他们美好的前程。张钦六,陈柳絮和魏钰莹的生命轨迹,班主任王景国猥琐而丑陋的嘴脸,张治望子成龙的殷切希望与其子张钦六的病态性格形成的心理落差,等等,都让人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一幕幕情景竟然是发生在素以教育名县著称的A县某中学。作者冷峻的笔触不仅仅止于揭示人性隐秘之处的丑陋,更在于对校园生态污染的深刻反思,与其说是一种隐忍与缓释,毋宁说是一种呐喊,作者旨在提出重要警醒:重视师德建设,重塑师德形象,净化校园生态,强化生命教育,提高学生的自我生命保护意识。这种直面校园生态污染的书写,凸显的是作家本人的社会责任感和担当意识。
三、通过隐忍的创伤叙事实现罪孽宽恕
任何创作,都是作者思想情感和认知的一种文本展现,在其文本建构过程中,作家一般都会将自己的情感认知和价值诉求与其小说中的情节融为一体。从叙事的处理实践看,有大声疾呼的介入性叙事,也有创作主体在具体的创作中虽有参与,但很少大声疾呼或夹叙夹议评价,这种叙事在大多情况下是滴水渗透式的,显在叙事者给人的感受不是粗狂泼辣或动不动就站出来横加议论左右主人公自身生命轨迹的,是细腻而耐人回味的,整个叙事推进是比较平缓的或接近于零度的非介入式的叙事,即我们常说的隐忍叙事。唐丽丽在小说《零下九十度》的叙事实践中,虽偶有介入性评价出现(下文将专门述及),但总体上她仍然追求的是一种平缓的隐忍叙事,她想通过这种隐忍的叙事自然推进故事情节,并尽可能地尊重青春生命及认知发展的规律。比如在对青春创伤性记忆的处理方面,女主人公陈柳絮从小学时候遭遇老师杨跛跛的性侵,遭遇表哥的性侵以及后来遭遇张钦六兽性般蹂躏,导致她曾一度出现恐惧、绝望和仇恨心理,屡次出现自杀及杀害给他带来巨大伤害的王景国与张钦六等人的意念,但小说又在隐忍的叙事中,又将这位极端迷惘无助的少女善良、孝顺、宽容的性格展示了出来,最终使她走向宽恕别人的罪恶与伤害,走向珍惜自己生命的认知高度,她学会了试着去原谅伤害过她的所有人和事,在她生命即将结束时,她学会了原谅曾经给她毁灭性伤害的张钦六、王景国,她最终懂得了生命的珍贵,学会了用爱去化解仇恨。同时,小说中还有一个比较明显的思想就是对自我赎罪感的呈现,张钦六弑母之后的悔罪感以及经常出现的梦境与幻觉,张钦六对曾经给予陈柳絮非人的伤害表现出的悔罪与自责,直到最后在陈柳絮生命结束后主动承担起陈柳絮父母的养老负担等,都是一种自我赎罪的体现,他最终祈求的是一种自我灵魂的皈依。这种隐忍的叙事处理策略,实际上就是作家生命意识和价值诉求的重要体现,具有一定的宗教普世情怀,是建立在生命至高无少的认知基础之上的。
当然,除了以上几个方面的成功之处外,小说《零下九十度》亦有比较明显的缺点和不足。其一是道德说教诉求过甚导致叙事硬伤比较明显。在小说叙事处理中,冷不丁出现的作者评价性语言倾向,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隐忍叙事的效果,作者的部分评论性叙述,有与读者争夺阅读接受效果的嫌疑,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读者创造性阅读与阐释的可能。对小说中的人和事的评价,应该交给读者,当故事叙述逻辑清楚了,人物性格饱满了,事件发展合乎逻辑规律了,读者自然会做出客观的评价,至于究竟该如何评价,也是读者自己的事情,无需作家在创作中就横加左右。其二是成人的认知体系左右了小说中人物自身生命规律及认知体系的发展轨迹。小说创作中用成人的认知体系去考量中学生的认知体系,在一定程度上扭曲甚至左右了故事主体人物的生命轨迹,其说教倾向显得虚脱而乏力,如陈柳絮对女性贞操观的认知,张钦六的处女情结等,都明显地带有成人认知世界的荒唐性,由此使小说所塑造的青春期的人物在认知上显得有点失真,换言之,用成人的认知尺度去考量未成年的认知体系,缺乏必要而合理的认同基础,有违青春生命的自身发展规律。其三是小说在一定程度上成了死亡的展览所,悲剧意识过于凸显,影响了阅读作品的美学接受效果。这一方面给人最直观的感受是小说中死的人太多了,真有点举办死亡展览所的嫌疑。其人物命运安排过于悲凉,魏钰莹死于自杀,何小伟死于悲伤和失意,亚平的父母及陈柳絮的父亲死于车祸,陈柳絮本人死于肺癌……刻意的悲剧处理和诸多人的死亡,牺牲了故事的真实,会影响读者的阅读认同和美学享受。其四,对人性的刻画深度欠缺,部分情节演进不够自然。比如,小说中张钦六在柳絮堕胎并切除子宫后受到严重刺激患上精神分裂,并住进精神病医院疗治等情节,在具体的处理过程中尚嫌生硬,而且有些言辞和行为,不符合他的认知和身份,一个中学生,让过多地承受了成人世界的东西,实际上是作者本人的思想太过显露。再比如,在人性的复杂性挖掘方面,无论是张钦六还是陈柳絮,都显得过于粗线条化,缺乏深度,善与恶,爱与恨,绝望与挣扎,反抗与认同,仇视与宽恕,自我毁灭与自我赎罪,等等,从认知的一极转向认知的另一极,明显缺乏必要的认知基础和行为基础。
总体上说,长篇小说《零下九十度》是一部青春校园题材创作的重要探索之作,对这一题材叙事的拓展与阐释意义值得肯定,其警醒意识、批判意识和呐喊精神,值得我们重视。这样一部在人物塑造和叙事处理方面不乏稚嫩却又极具深邃内涵的小说,我们不敢轻易断定它能流世多远或得到读者的多少好评,更不敢妄言它有多少经典气质,但仅仅就小说呈现的反思意识和警醒意识,尤其对校园生态污染现象的无情揭露挞伐以及对青春生命教育的重视,仍不失标本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