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龙:《漫唱》这本书的写作缘起是什么?
叶舟:在诗歌、小说和影视剧之外,我最喜欢的学科是社会学,是田野调查。可以说,这本书是田野调查的结果,是一份意外的收获。
千禧年之际,《张海龙》社因了自身的文化建设,连续三年主办了“西北花儿大型演唱会”。首届由“花儿王”朱仲禄先生领衔,还有他的两个优秀弟子,回族的马俊和撒拉族的马俊。第二届由“花儿皇后”苏平先生领衔,她也带来了一场空前的盛宴。到了第三届,站在舞台上的都是泥腿子、车把式、买卖人等,也就是所谓的民间歌手,原汁原味,山野气象。演唱会的总策划是当时晨报的总编马克利先生,我负责具体实施。在拟定演唱会海报和广告版面时,需要有一种提炼。于是我写下了这样的话:“西北花儿”是穷人的诗歌、贫瘠的宗教、汉语的净土、灵魂的抒唱、爱情的爝火……
演唱会告毕,但问题留给了我。我便有了一种写作的企图,想在文字中更深入地阐述这些观点。恰在这时,新疆人民出版社打算编辑出版一套“边疆话语丛书”,由张承志老师撰写蒙古长调,刘亮程负责哈萨克民歌,沈苇担纲柔巴依,我来写“花儿”。这套书业已售罄,我的那本叫《花儿——青铜枝下的歌谣》,是以诗歌的角度来探讨这种民歌的缘起、创制、流布和生长的,有许多观点被专家学者们引用,可以说引起了共鸣吧。
而《漫唱》,几乎砍掉了《花儿——青铜枝下的歌谣》多一半的内容,编入了一部音乐剧剧本,又增加了我个人创作的组诗。这样的出发点就是更突出原创,更强调一些现实的元素和情怀。
张海龙:经过你在本书一、二部分的书写,发现花儿这种民间野生状态的民歌样式与兰州的气质挺合拍的,试想如果和江南水乡对接就有些违和感。书中“穷人的诗歌”和“贫瘠的宗教”这两种解读能否理解成你对此的间接述说?
叶舟:其实,任何一种民间艺术和一个人一样,都有他自己的立命之所,有他独自起舞与歌哭的宿命版图。这是他的基因,也是血液和土壤,遁逃不得。因为你一旦逸出,便会面目皆非,泯然于众人。兰州这一座水陆码头,命定般地位于“花儿”的广袤疆域里,只要黄河的水不干,歌声里就会唱出她。
但是,从精神性的一面讲,穷人的诗歌,贫瘠的宗教,说的则是普罗大众对生命的体认和觉悟,是对劳苦生活的一种甘苦与投入。在这一点上,“花儿”和陕北的信天游、山西的酸曲、云贵一带的民歌并无二致。天空是一部大合唱,“花儿”仅仅是其中的一个声部。
张海龙:《梅花消息》这部花儿音乐剧在情节设置上百回千转,不亚于一篇优秀小说。可否谈谈这部音乐剧诞生的前前后后?
叶舟:《梅花消息》是我一次野心的表达,也是一部田野调查的作品。
那一段时间,因为诗人的身份,我对简单的抒情有了警觉,也因为小说家的角色,我对叙事的困境和滞涩心生反叛。我开始尝试,如何能将这两类貌似不溶性的物质勾兑在一起,让它们产生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可能是对《花儿——青铜枝下的歌谣》有一种信任吧,新疆文化厅邀请我写一部音乐剧,我斗胆应承了下来,一失足,便掉进了漫山遍野的“花儿”的海洋里,至今唱声在耳,不曾中断。——这是《漫唱》一名的由来。
那个夏季和秋天,我频频入疆,在木垒、吉木萨尔、奇台、玛纳斯等地采风,在北天山深处的牧场里寻访民间艺人,在干打垒的房子或帐篷里听目不识丁的把式们吼唱。那是一种神秘的体验。“新疆花儿”是“西北花儿”的三大板块之一,而北疆一带又是丝绸之路的黄金地段,各种传说、奇迹、谜题像鹰群一般,向我俯冲过来,赐予我灵感。
事实上,《梅花消息》是一个抗战故事,没有凌空蹈虚,而是落在了地上。它是我从田野里拾来的,如一株粗大的野生作物,也是那种化学反应的果实。恰如你所说,去除了考虑音乐的那部分元素,它就是一篇小说。
张海龙:本书最后一部分被你定义成“仿花儿”的组诗,为什么说是“仿”?换言之,是否意味着花儿的唱词是业已固定了的,今人再不可增补?或者,是你出于体裁边界考虑的谨慎为之?
叶舟:应该这么讲,“花儿”的“令”基本上是成熟的,约定俗成的,有些像古典诗词当中的词牌。但它的歌词却是即兴的、现场的、直率的,它杂花生树,幻化无穷,这因人因时而定。我把这些诗作称作“仿花儿”,所谓“仿”,既有对这门艺术经典部分的致敬,当然亦有对体裁边界进行突破的放肆企图。我想,这是传承和弘扬的辩证法。
张海龙:花儿对你的诗歌创作是否产生过影响?
叶舟:“西北花儿”是我诗歌写作的源头之一,她给予了我秘密的营养、勇敢的爱憎、山野大川的热辣心肠。在中国新诗业已百年的今天,如何继续走下去,在我看来就是礼失求诸野。“花儿”是横陈于我面前的诸多旷野之一,我需要去问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