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人:韦博文 著名油画家2003年大河上下万里行文化考察活动主持人
如今在兰州的黄河上坐羊皮筏子,无疑是最为惬意的一件事。然而,在N多年前,黄河上驾驶羊皮筏子,乘坐羊皮筏子却是勇者的行为。
昔日著名记者范长江曾栩栩如生地描写了羊皮筏子漂流黄河峡谷时,筏工遭遇激流险滩时的紧张神情。如今已经成为黄河文化中最为真切的一个细节。
在甘肃大地上,古老的丝绸之路从东往西,穿越戈壁荒原,滚滚而来的黄河自南向北,流过群山峡谷。丝路文化、黄河文化是甘肃众多文化中,最具影响力的文化之一。长久以来,丝路文化为无数典籍记载,为众多学者研究考证,早已为人熟知。然而,黄河文化却养在深闺人未识。说起黄河文化,只有黄河桥梁、羊皮筏子、黄河大水车等等,而大量流传在人们记忆中的黄河文化,正慢慢地在消失。
韦博文是靖远平堡人,那里地处靖远的最西南,北面靠黄河,同榆中、白银、皋兰相连。大木船里娶新娘、羊皮筏子上听水声……大量的黄河文化细节就藏在他记忆深处。
今天,就让我们聆听韦博文先生讲述他记忆中坐筏子走黄河的往事。
大木船头,铺上一块红地毯,新娘就坐在那里
我的家乡在靖远平堡,处在乌金峡的出口处,和靖远的大庙是恰好在300里黄河河段的两头,有靖远第一村之称。可以说,靖远的黄河文化,主要就体现在这两头。说起来,平堡的历史非常久远。有人考证,镇子附近的堡子山古城,是汉代祖厉县的所在地。
黄河在平堡绕了一个巨大的弯。黄河过兰州后,遇到的第一个峡是桑园峡,这是小峡;小峡过去,就是什川;在什川之下就是大峡;大峡之后,则是青城;青城下去是乌金峡,我们就在乌金峡的末尾。
解放前,正在组装的筏子
我从小就和黄河打交道。我们平堡在黄河南岸,有一半的土地在黄河北岸,不少亲戚也在黄河北岸,过黄河是家常便饭。走亲戚,种田地,经常往返于黄河两岸之间。
过黄河,有时乘坐筏子,有时乘坐木船。在渡口上,坐的最多的还是木船。从我们平堡通往白银四龙的大木船,非常大,大到了啥程度?大木轱辘车能上四辆。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有十多米长,四五米宽。木船大,人上,骡马也上,骆驼队也上,最为神奇的是骡马,不用人赶就能上船,而且自动跳到船舱里。
娶新娘子是摆渡大木船上最热闹的事。娶亲的队伍,排成了长队,慢慢上了大木船,花轿、大骡车、唢呐队依次排列。记忆最深的地方在船头,船头上铺着一大块红地毯,新娘子就坐在那块红地毯上,穿着一身大红吉服,戴着红红的盖头,震天锣鼓唢呐,在她身后响起。此时,木船上只有迎送新娘子的队伍,待大家在船上安置好,船老大便吆喝一声开船了。
大木船过黄河,很不容易。木船起初,并不是在渡口上划动,而是被船客们拉到上游一点点,有时几百米,有时一千米左右,木船拉到位置后,所有船客就上了船,船向下游漂去。
船上有几个固定的水手,有三支桨。船尾的尾桨、左边是左桨,也就是小桨,右面的是大桨。过河,仅靠几个水手自然是不够。船上的乘客,往往就是义务的水手。尾桨自然由船老大掌管,小桨有几个人。最为重要的是大桨。大桨固定在船上的一根木杆上,每当船到黄河中心时,船上人们要动手,帮着划大桨,有人用绳子将自己和大桨连接起来,往外推时人站起来,往回搬时,人猛地往下一沉,绳子带动大桨回来。到了河中,水流湍急浪花飞溅,船上的人拼命划桨,在震天的号子声中,木船一点点向对岸而去。
1909年左右的兰州羊皮筏子
木船过河,是无法直接冲向对岸的,它是利用黄河水流的冲击力,和水手们划动船桨所形成的夹角,斜斜漂向对岸。过一次黄河,往往要三四十分钟。到了1958年后,过河就没有这么复杂了,建起了钢丝绳的扯船,人们只要拉着钢丝绳就能轻松过河了。
禁止鸡上筏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解放前,我们平堡,依靠着黄河水的灌溉,居民们农商兼营,盛产粮食和其他经济作物。镇子上的商号生意做得很大,据说有些商号从靖远到北京一路上都有分号。乡亲们对教育非常重视,1916年,就把镇子上的财神庙改建成为初级国民小学;1919年,镇子上的韦克强就考入了北京朝阳大学。1933年,王儒林曾在平堡招募组织“西北抗日义勇军”。
1956年夏天,我小学毕业了,中学则要到县城去上。从镇子到县城,大概有80里路,一般有两条路,北路要过两次黄河;南路是山间小路,非常难走,有一段,没一段的,遇到黄河发大水时,就无法通行了。筏子沿着黄河而下,是最为方便快捷的交通工具。当时,筏子到县城四五个小时,人步行则需要一整天时间。
家长们将学生组织起来集体坐筏子,花费也不高,一个学生5角钱。一个筏子上可坐四五人,人多时,就把两个筏子绑起来,组成了一个大筏子,行李堆在中间,人坐在四周。上筏子有个讲究,脚要踩在两个杆的交叉处,坐在筏子上,不能随意挪动位置。如果筏子翻了,只要抓住杆子,就没事的。筏工们严格禁止带鸡上羊皮筏子。因为,鸡身上的腥味特别重,到了黄河中,就会引来大鲶鱼的袭击,那时黄河中的鲶鱼非常大,它们尖利的牙齿,能撕开筏子的皮胎。
从平堡到靖远县城,筏子经过的地方基本都是黄河群山和河滩。先要经过簸箕湾,这里河道弯弯曲曲如同簸箕的边缘,然后是悬崖突出的贾家嘴,水流非常湍急,过了贾家嘴就是虎豹口,这里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渡口,之后是磨河湾、路家嘴、独石头。这几个地方,黄河靠着凸出的山崖,形成一个个石坎,水流湍急,漩涡相连,对筏工是一个挑战。
遇到水流湍急的漩涡,筏子要尽量走在水边上,而在水流平缓的地方,筏子则要到河中心。因为,在洄水湾的中间,水是旋转的,筏子一旦进去,就旋转着出不来了。
长长的骆驼队,排队过黄河,丝绸之路上曾经的辉煌
遇到浪大的地方,筏子上的人就全湿透了。不过遇到这种情况,也有土办法。经验丰富的筏工,会找一个沙滩,把客人连人带衣服,全部埋到沙滩上,滚烫的沙子,很快就会把衣服上的水分烙干。然后,人站起来,抖一抖,衣服上沾的沙子全掉了,干干爽爽就可以进县城了。
在黄河中行走,筏工最怕遇到两件事,哪两件呢?一是黄河暗藏的石头碴茬子,怕它们刮破筏子;另外一件是,水冲的急,将绑好的羊皮胎冲掉。这两件事,无论遇到哪一件,都是非常凶险的。如果在水流平缓的地方,筏工就把筏子划到岸边,先给羊皮胎中吹气。筏工们要尽力避免筏子失去平衡。
2003年韦博文考察黄河
遇到风平浪静的地方,坐在筏子上非常惬意,可以靠着行李,晒着太阳睡上一阵。不过,水平浪静往往意味着前方河道狭窄,水势汹涌。坐筏子多了,也难免有失手的时候。有一次,几个同学在我们下游的渡口上,就出了事。平常坐筏子过了河之后,筏工先下筏子,然后用杆子拉住筏子,让其他人下来。谁知,这次筏工发挥失常,他站起来,杆子撑在岸边,一跳,脚上用力过猛,却将筏子弄翻了。好在,同学们有经验,抓住筏杆,向下游漂了一段后,就又上岸了。
筏子搁浅则是非常麻烦的一件事。筏工们要把筏子上的货物卸下来,在水深的地方,重新组装筏子。黄河上就飘荡着他们的号子声。
坐筏子最惬意的是,聆听各种声音。我常常把耳朵贴在筏子上,就能听到沙沙作响的声音,这是筏子划过水面的声音。同时,峡谷中黄河流水轰轰隆隆,岸边水车吱吱呀呀,筏工在筏子上引吭高歌,大雁掠过黄河悠长的鸣叫,构成了七彩旋律。
红嘴子是一个大渡口。有一次,我们路过渡口的时候,远远就看见到处黑压压的东西,好好的渡口怎么变成了这样呢?走近了才知道,那是排队过黄河的骆驼队,一眼望不到头,这也是丝绸之路辉煌的一个缩影。这个缩影也是我的人生底色,促使我数十年追寻黄河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