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雪莲
小时候,村子里经常会来做小买卖的河州人,收羊皮者居多。这样走村串户的一种谋生手段,怎么也没想到跟富贵艳丽的牡丹花来自同一片土壤水系。想来,羊皮是生活的本真,牡丹是理想的锦衣。而将这华美的外衣附着于辛劳的奔走和清苦的生活,且能协调至浪漫天真而妥帖,是接了地气而生的境界。
河州是临夏的古称。
《山海经·大荒北经》上记载:“有大泽方千里,群鸟所解。”“方千里”的大泽,就是指河州川,原为一片汪洋大湖,也就是大夏湖,现在的大夏河。
临夏,大夏湖畔的一块绿洲。
“群鸟所解”这个词引人浮想联翩。一望无际的大夏湖畔,繁衍生息着众多珍稀禽鸟。每到换羽季节,会有更多的鸟儿来到这儿,脱去旧羽,换上新羽,宛若再生。
想象一下,一片明澈安谧的水域上,优雅漂亮的鸟儿们或在湖边漫步,或贴着水面低低飞翔,或交颈嬉戏,喁喁低语。忽而,展开双翅直插天际,贴着白云盘旋复盘旋,再猛然扎入水中,叼起一条细细的小鱼。鱼儿兀自卷起尾巴,几朵水花在半空骤然炸开……
芦苇丛中,鸟儿们背对霞光,耸起肩膀轻轻抖动,纷繁的羽毛漫天飞舞……饱含着水分子的高低声部多重鸣唱中,每一个张开的毛孔都灌入大夏湖清冽的气息。新生的羽毛像春天的芦苇苗,争先恐后破“土”而出。眨眼间,一身柔软轻盈的新羽在晨风中迎接贴着湖面冉冉升起的朝阳……
那时候,村里流行一种叫“古河州”的酒,味道没尝过。光光的白瓷瓶子,小口、细肚,盈盈一握的纤弱样儿,上绘红的、紫的大朵牡丹,配很绿的叶子,用小楷毛笔竖行写几句咏牡丹的古诗,然后三个大字“古河州”,又古典又艳丽。老家婶婶姑姑们最喜欢这种酒瓶子,巴巴地等着酒喝干,洗干净用来做花瓶,插上院子里的八瓣梅、毛金莲,或者山里采来的野牡丹、香柴花和大朵的白枇杷花,放在堂屋破旧的木柜上,给单调的农家日子平添几分喜庆和盼头。
河州人爱牡丹、崇拜牡丹。牡丹渗透在他们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
砖因牡丹而脱俗,花因青砖更雅致。砖雕牡丹仿若一条幽深古巷里走出来的女子,烫大波浪卷发、穿层层叠叠的长裙,一步一步走在青石板铺就的街巷里。灰白背景的背后,关于色彩的想象张力,胜过园中艳丽的花朵。
“八坊十三巷”里,幽深幽静的老街巷,青瓦青砖的老房子,散不开老时光的黏稠气息。灯光在地砖上投影出一朵朵紫斑牡丹。人走过,牡丹就开在人身上、脸上。一回首,花儿又从人的眼睛里滑落下来,开在墙上、地上。这样俏皮的牡丹,是现代文明与旧光阴的融合,是孙女拉着白发的奶奶在拍婚纱照。
在临夏州劳模工匠高技能人才创新创业示范基地,我们观摩了11家“河州工匠”工作室。砖雕青牡丹、木雕白牡丹、蛋雕黄牡丹、铜雕红牡丹……
盖碗茶,也称“三泡台”,是当地人家生活的标配。羊肉可以不吃,盖碗茶不能不喝。晨起,饭前,“刮”上几盅盖碗茶,闻一回春尖的香,品一口冰糖的甜,心里才熨帖了。
盖碗茶要用“牡丹花”的开水冲泡,才过瘾,才正宗。为什么要把沸腾的开水称为“牡丹花”呢?不妨亲自烧一锅或者一壶开水,在沸腾之时揭开盖子,你会发现那快速翻腾的开水,从中央不断往四周翻滚,宛如一朵硕大的白牡丹花,一层一层、一瓣一瓣渐次绽开……
坐于瓦屋纸窗下,清风吹过院中的牡丹。花叶娑娑,细数着庸常人家平凡的日子。天上大块的白云,被牧云的人儿追赶,跑着跑着,在天上开出一朵大大的牡丹。
廊下一椅一几,几上一盏素净的盖碗。
两指轻拈,揭开绘着牡丹花的茶盖,刮一下茶碗中的牡丹花水,清甜的茶水裹挟着雪山、草原和黄河的味道直入肺腑。瞬间,心里也开出一朵牡丹来。
牡丹在河州人心目中也是“花儿”的象征,在歌名、曲调名、唱词、衬句中无所不在。
“白牡丹白着耀人哩,红牡丹红着破哩。”这是临夏、青海一带“花儿”唱牡丹最典型的一句。一个“破”字,唱尽牡丹的娇艳、富丽。
西北人俗日里不说“唱花儿”,而叫“漫少年”。散淡低调的“漫”字,道尽“花儿”的自由、随意和浪漫。就像我们自己,喜欢在广袤的田野上漫步,在高高的雪山和无垠的草甸子上跨马驰骋,在浩渺的沙漠里对着月亮嘶吼。
“铁青的尕马银笼头,
青丝绳绾给的扯手。
我两个有缘了换记首(信物),
好好儿当一场恋手。”
“花儿”里的爱情,爱得直白热烈,恨得热烈直白。
唱歌时,我们喜欢在野天野地里不受拘束地唱,忽而高上云天,忽而低入厚土。伤感时如大海呜咽,快乐时如尕马儿撒欢。不会唱,你就念吧。试一下,心里默念着某一个人的名字,然后用甘肃任何一个市州的方言(最好是临夏方言),拉得长长的,压得低低的,把那几句简单的、押韵的、通俗的歌词慢慢念出来,你会发现,你的胸腔自带配乐,而你的眼里,早已蓄满泪水……
我家的第一件家用电器,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我爸买来的一台卡式录音机,随机获赠一盒当时享誉西北的“花儿皇后”苏平的磁带。甫一打开,清亮高亢的女声就唱:“左面的黄河嘛哎哟,右边的石崖嘛哎哟,雪白的鸽子嘛噌楞楞楞呛啷啷啷扑啦啦啦飞,水面上飞哩嘛哦哟……”这些“丁零咣啷”的响声词,一把就把人的心揪起来了,揪到了白云之上、蓝天之上。想跺脚,想笑,想哭,想跟上那一对雪白的鸽子钻入云层,化成一场暴雨,下它个酣畅淋漓……
歌儿还可以这么唱?
歌儿就得这么唱。
你打算用哪个词语来形容一对鸽子起飞时的优美、戏水时的活泼?形容爱情如白鸽子般在大河峡谷里自由飞翔?不不不,根本不需要。这一曲“呛啷啷令”,用一串一串蹦跳的水珠,用这些嘈嘈切切的落玉,把喜悦、爱恋和欢欣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在这些水珠和落玉面前,词语苍白、无力。
这些雨打屋瓦溅起的水珠,一把宝石撒落在玉盘中的响声,水珠与水珠拥抱的响声,水珠溅在崖壁上的声响,是恋爱的声音,爱情的伴奏。
教室里,主办方为我们安排了一堂别开生面的“花儿”课。专家讲授“花儿”的曲令、音阶、调式、结构等,并邀请了当地著名“花儿”歌手现场演唱《上起高山望平川》《一对白鸽子》等经典曲目。
现场听“花儿”,与磁带跟电视、视频中观看大为不同。
男声粗犷高亢,掀起层层巨浪,一遍遍拍打峡谷中青黑色的岩石。女声激越动听,卷起阵阵清风,一声声催发田野上大片野花。男女齐唱时同腔同调,如峭壁上相互追逐的两只岩羊,你追我赶,你跑我撵,若即若离,又相互交缠……
在河之畔,静坐花间。牧云、吹风、听“花儿”,品盖碗茶,饮河州酒,闻牡丹香,浴黄河水……风从身边掠过,和政羊、铲齿象、三趾马、披毛犀、埃氏马和巨鬣狗高唱着生命的欢歌从远古走来,在这片神奇、美丽的土地上更迭、创造、成长、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