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乐子之无知

田 俊

偶然得知，像我这样，童年版图中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俱全的，并不多。

关于爷爷最深刻的记忆，是一天中午。一家人在准备最传统的北方饭食——菜蟒。菜蟒快要蒸熟了，温暖的香气默默弥漫，令人期待又愉悦。爷爷笑眯眯地坐在椅子上，突然问我：“你长大了挣钱会给爷爷花吗？”我很响亮地回答：“给，给你一分钱，给奶奶一分钱。”满室皆笑。可我接着就加了一句：“你是大人为什么要花小孩子的钱？”笑声更响了。爷爷并不想花我的一分钱吗？还没等我上幼儿园，他就在照片里笑眯眯了。

奶奶告诉我，爷爷常常说起这个一分钱，边说边笑，“他高兴啊！”这个说法让我欣慰，至少爷爷为我高兴过。我也希望让奶奶高兴。在表达爱意上我是懵懂的实习生，但这份希望让我克服起步的摩擦力，尽快获取加速度。

儿时顽劣，挑三拣四拒绝某道菜某种馅的饺子，看奶奶失落生气，顿时心乱如麻，慢慢学会欣然品尝、热烈点赞。爷爷千里迢迢把家搬到南京，让我们这一代成了土生土长的南京人，完全从奶奶讲述的土生土长的河南故事里，理解了籍贯的含义。我把奶奶的故事，一个字一个字记下来，喜欢画画的妹妹巧手配图，为奶奶做出一本书，仿照《朝花夕拾》，起名“豫叶偶拾”。奶奶不识字，但她喜欢这本“书”。

奶奶也没有花到我的一分钱。就在我即将工作的那个夏天，午睡的奶奶再也没有醒来。我被派去向外公外婆报告，一路上亲身体会了什么叫“旁若无人”“泪流满面”。到外公家门口，他们一看到我就明白了一切，我什么也没说已然报告完毕。骑车回到家，继续流泪……睡梦中蓦然惊醒，发现两只耳朵仿佛盛装眼泪的容器。

那种痛彻心扉是一粒缓释胶囊，药效旷日持久，时刻提醒我，离别从不预约，相聚总在倒计时。

肆意表达悲伤，是年少的特权。听到外公去世的消息，我的眼泪瞬间滑落。挂断电话就擦去眼泪，一边给宝宝换尿不湿，一边在想，需要向公公婆婆拜托什么。

从容接纳变故的外婆，以她一贯的坚韧，嘱咐我们不必担心。却迅速衰弱下去，几年时间就连子女也认不出来。在艰难岁月里默默达成的爱情，也许正如天空中的鸟鸣，婉转动听不是诗，那声回响才是。

得知我是享有四位老人宠爱的幸运儿，是因为我的小学同学。她娇滴滴地抱怨，没有爷爷奶奶，从没吃过奶奶包的饺子。当时我只顾沾沾自喜，岂能明了，芭蕉不解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一位同事惧怕父母催婚，过年拒绝回家。一问之下发现，这个在三口之家长大的掌上明珠没和祖辈相处过，不曾经历悲伤实习课。她的心与胶原蛋白饱满的面庞同款，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