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 良
午夜,步出中川机场,坐上接站车,我感觉自己在被什么注视着,偏过脸一看,一轮皓月正吊在车窗上方,含笑般的一张脸正向车内凝望——黄澄澄的,殷饱,透着醇厚。商务车到达兰州市区,这张橙黄的脸隔着车窗与我交逢,如久别的乡亲,让我强烈地感觉到一种异彩、异质。我便按下内心的热嘈,驰想:这里有黄土塬,有黄河,月亮会有什么不一样?
活了大半辈子,我还没有到过黄河边,没有踏上过黄土塬。几年前,车过万里黄河的最后一座桥梁——山东东营黄河公路大桥时,我仅仅从车窗里看到黄河入海的背影。这一次,凌晨抵达兰州,即乘商务车直奔敦煌,3天里沿历了河西走廊后,我再次返回兰州。带着夕阳下黄土高原泛起的扑扑红晕,我心中澎湃着黄河潮,迫不及待地要夜游穿金城而过的黄河,期待着在黄河上与月亮重逢。
还记得三天前,一大碗热腾腾的兰州牛肉面送到我手上,从司机老武嘴里蹦出一个方言土音:咥(dié)。“咥”,即很过瘾地吃,吃到极致。小面馆透出兰州人的醇俗庞风,令我饱扬。老武在大西北开了一辈子车,是甘肃的活地图。去敦煌沿途一路听他讲了一个又一个熔古铸今的地名,武威、张掖、嘉峪关、酒泉、玉门……一路豪迈。
“张掖有座木塔,离天只有一拃。”
夜入张掖,车从“离天只有一拃”的木塔边经过,木塔被现代大厦包围,这座建于北周,高达33米的古塔被月光折成一道剪影赠送给我们。住进酒店,老武约我到房间里咥酒聊天。没有野沙葱和灰灰菜,也没有羊血肠,只有他自带的青稞酒。一个西北人,一个东北人,咥一盅,聊一阵。甘肃面食出名,武威的“五谷杂粮面”一共7道面,吃到第三道荞麦面我已咥不动,下一顿想吃米饭了。老武说甘肃有一种米和面搅拌混合的主食叫糁饭,本地人伴着沙葱、陈醋和酸烂肉咥,就像东北人大锅炖酸菜贴饼子一样传统,几天不咥就想。但因赶路,我无暇咥一顿糁饭,有点遗憾。老武一路风趣,我一路咥笑,“咥”这个字除咬、吃、笑、打,在我们嘴里有了无限的引申义。甘肃有民歌《月亮盖着白云睡》,而“要你一两星星二两月”则是东北二人转的唱词。到了我们嘴里,便有了去黄河上咥月亮的话胚。意思是,黄河上的月亮很有咬头儿。
黄河由西向东从皋兰山北麓流入初夜的兰州城,这是望夜。等了我许久的黄河深情地将我托了起来,犹如摇篮托起一个孩子。我知道,在幅员辽阔的国土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没有到过黄河,但无一例外都是唱着黄河的歌长大的,生命中有无穷大的黄河流量。游艇载着我在霓虹闪耀的夜色中畅游,我在五彩缤纷的黄河上空寻找着初升的月亮。
哦,看到了!月屏上出现一望无垠的黄土塬、黄土梁、黄土峁,这是陇中黄土高原,炎黄子孙的家园。一座座黄土塬宛如一峰峰骆驼旅憩路边,驼峰凸凸凹凹,抓举着一撮撮绿树,塬上的平地更像是一条条绸带,弯曲于沟壑之间。一个个村落叠罗汉般盖到半山坡上,房屋样式一致,单坡顶,泥围墙,墙高与屋檐持平,将小院包裹成一个个抗拒风沙的长方体。在月亮的高清地图里还有绵亘的祁连山、戈壁、沙漠、草原、绿洲……我还看见有一辆车载运辎重,砥砺前行,顿感体内气节振拔,那是成功登月的嫦娥五号,“五姑娘”的月球车兑现了二人转里“我要你一两星星二两月”的夙愿,成功“咥”回两公斤月壤。
转眼间,月亮开始航拍黄河,用光芒挽起黄河两岸一座座摩天大楼上的亮化灯,把夜航的黄河变得流光溢彩。游艇犁开墨绿色的河面,劈出一路沸滚的浪花,让200多米宽的河面上凸起一条条翻腾的白色浪脊,站在游艇上就能感觉到黄河水面下龙腾蛟舞,而水面上、月光下,黄河浪脊给我气魄,令我风发、轩昂。
(摘自《北京日报》2022年9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