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天水讯【记者 徐媛】近日,由《海外文摘》杂志社和《散文选刊·下半月》杂志社主办的2021年度中国散文年会奖在北京揭晓,评选出年度散文一二三等奖、“十佳散文奖”、“十佳散文集奖”等奖项。天水作家黎洁的散文《鸣唱的麦蝉》荣获中国散文年会二等奖。这是继2020年获奖后,作者第二次获得年度中国散文年会奖。
黎洁,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作品发表于《散文选刊》《中国散文诗》《中文导报》《青年文学家》《速读》等。散文诗入选《中国散文诗2017-2018年选》,报告文学入选《这里的花开了》,散文作品两次在中国散文年会中获奖。
中国散文年会主办方——《海外文摘》杂志社、《散文选刊·下半月》杂志社副主编黄艳秋这样评价黎洁和她的乡情散文《鸣唱的麦蝉》:语言简洁,有诗的跳跃,油画的质感,她笔下的故乡,像一只鸣唱的麦蝉,振翅开唱,唱着你的童年,我的童年,每个人的童年。
著名作家、诗人汪渺说:“鱼靠水活着,文章靠细节活着,作家靠文章活着。黎洁的散文《鸣唱的麦蝉》,细读之后,我倍感欣慰。它标志着黎洁艺术的眼睛睁开了,会捕捉生活的细节了。但愿她的艺术眼光永远亮着!“
蝉联三届甘肃儿童文学八骏的赵剑云说,《鸣唱的麦婵》语言干净、淡雅、诗意,字里行间,百般滋味,满含着昔日的人间烟火气,麦婵是丰收,是母爱,是悠悠绵长的追忆,是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
一年一度的中国散文年会,是国内散文界最隆重的年度盛典之一,自2007年12月在北京举办以来,每年从全国报刊、出版社发表、出版的散文作品中,评选出最优秀的一批散文和散文集,迄今已成功举办15届。
据悉,受疫情影响,散文年会评奖活动三次延后。谈到本年度获奖散文的亮点时,《海外文摘》杂志社执行主编、著名作家蒋建伟认为:“散文创作必然紧跟时代的脚步。当新冠肺炎病毒疫情变得越来越常态化之后,整个社会的心态也在悄然发生变化,作家们的眼光往往关注我们日常生活的心理体察、现场主义的表达,特别是涌现出了一些有思想、有历史、有灵魂拷问的散文,让人陷入文化的一种思索当中。文运同国运相牵,文脉同国脉相连。作家们必须肩负起新时代的担子,传播中华文化,讲好中国故事,知道自己的文章是为了人民而书写的。”
鸣唱的麦蝉
□黎洁
郭台村的六月,老红的日头,早早把乡亲们镀成了随意雕刻的铜像。明快的弯月镰,把太阳的金光闪成银光,“呲呲”地在麦秆间轻呼,长了三个月麦子与土地瞬间分离,顺势躺在人怀里,露出带着斜度的麦茬儿。
蒸笼一样的天气,快要闷炸了,蝉和蚂蚱决赛,乡亲和霈雨(方言,暴雨)比赛。
云走南,雨翻船。乌泱泱一片云向南面压过去,要赶在白雨前收完,要不,下几天,麦就芽了。
收割中的麦地,像一道金色的海岸线,麦浪涌来的波纹里,戴着大草帽的汉子,像一颗颗蘑菇贝,嵌在田野间。他们把汗衫脱了,露出黑瘦的肌肉,汗水在脸上、身上汇成小溪,也顾不得擦上一把。一抬头的功夫,有收割的喜悦,挂在亮白的牙齿上。
在他们眼里,高过地平线的麦芒,是粮仓里堆成锥形的麦山,是一家老小碗里的浆水疙瘩(方言,面条),是刚出锅的麦蝉、花花卷,也是孩子上学的学费,媳妇的一件花汗褟儿(方言,薄上衣)。
空气里,浓郁的麦香和着黏稠的汗味,捆成一捆。
先割一小把麦子,一分为二,沿麦穗脖子拧个节,弥成一条麦绳,割上三把两把,放在麦绳上,最后拿麦绳打个活结,一捆麦一气呵成,毫不含糊。
我汗流浃背的父亲,卡在一大架子车麦子中,像一把老镰刀,吃力地移动。遇上下坡路,父亲得把两根车杆扛在双肩上,我抓着捆麦的大绳,像一只麦蝉,牢牢粘在麦子上,脚踩在车后面的“刹车”(圆形,用旧轮胎做成)上压车。“刹车”擦着地面走,再陡的山路,速度不会过快,方向也不会失控。我们走走停停,一路走,一路尘土飞扬。
“烟瓶烟,冒冒烟。
牛皮响,种夏田。
夏田黄,割倒场。
连枷打,簸箕扬,一扬扬到宁远县,
宁远县来割绸缎,绸缎割下缝袄袄,
袄袄缝下一朵花,摆摆挪挪到我家。
我家屋里一缸酒,案子底下卧下一窝黄连狗。
打一鞭,不动弹。
打两鞭,不动弹。
扭丝门儿半掩儿,两个姐儿拧线儿。
扭丝门儿打开来,两个姐儿做麦蝉。
锅里飞出八个蝉,煽着翎膀闹收成。”
刚打碾完,大人们都会去南河里打湫水(方言,洗澡)。溜黑的孩子们唱着歌谣,从虚晃的草垛里钻出来,脸上、身上的汗渍挂成了小蚯蚓,顾不得擦去,就挨个儿倒立在场圃边的矮墙上。不久,就被一股特殊的香味赶回了家。
被蝉吟鸟语吵醒了的阳光,从树缝里跳跃到地上,摇曳着圆圆的影子。太阳的光是圆的吗?
我把眼睛眯成缝,抬头,发现空中飘浮着白花花的麦蝉,它们都穿着白色大喇叭裙,上面缀着红色的小梅花,褐色的豹纹,冒着热气;它们动作不一,有的双手叉腰,有的两手抱头……随着音乐旋转,转着转着,我也转成了一只穿裙子的小麦蝉,而小黑,转成了一只大黑蝉。
小黑不是小狗,是我们的发小。他和药罐子父亲相依为命,家里穷得只剩塌房烂院。他的母亲生下他,就跟着外地小老板跑了。他从小就吃百家饭长大,更多时间是风餐露宿,硬生生把四季活成一只蝉。
他皮肤黝黑,浑身是土,鼻子下面挂着的两串黑色鼻涕虫,也沾满了灰土,干贴在皮肤上。这黑鬼一天到晚激上爬下,就是为了捉蝉,他说蝉的叫声里有钢音。
这不,他正用脏污的食指和拇指卡住蝉头,镀银的蝉,倔强地振动着翅膀,发出“哔——呜——,哔——呜——”的抗议声,吵得伙伴们捂住了耳朵。那蝉的声音,是振出来,还是唱出来,是嘴里唱的,还是翅膀唱的,终于弄清楚了。
大姐刚洒扫好院子,在院子中间摆好供桌,母亲的第一锅麦蝉就蹦跶出锅。母亲嘴里念念有词,唯一的供品就是一笸箩热麦蝉。约莫供十分钟后,再把麦蝉分给孩子们吃。
小黑拿着母亲给的双份麦蝉,叼了一大口,张着一只黑翅膀飞了。
一口麦蝉下去,温糯的麦香浸入肺腑,甜透了心。我顺势坐在灶前的木凳上,烧起火来。
烙馍炒豆,文火满锅。我左手往灶间塞麦柴,右手拿搅火棍,低头,把火挑到锅底。调皮的灶火,把我的脸蛋烤成阴阳脸。母亲并不回头,道,“我娃的脸就是心疼”。我看着母亲的侧影,感受到她眉眼里漾着的笑意。
母亲把糅了碱面的发面擀面,再沿中心切成四个小扇形。取出其中一个,沿两边的半径,各切出三个细条,每个细条朝上拉,从末端开始卷成蜗牛状,六只蝉足左右对称起来,圆心部分不切透,用细竹棍捣两只眼睛,身体上做上红色的梅花(由五根齐头的细竹棍扎成一捆,再蘸上红色食用染料做成)。这样,一只静立的麦蝉,抱头、振翅、开唱。
五黄六月,是一段丰满的日子,麦蝉叫了,天就熟了。
忙倒(方言,特指割完麦)后,新麦面下来,家家都要烙麦蝉。一说麦蝉是喜虫,吟唱着丰收曲,以示纪念;二说麦蝉是灵虫,为保来年风调雨顺,以蝉祭天。
新麦发面,麦秆烧火,待下锅烙出褐色的火疤,蝉细软的身体,逐渐变厚变热变硬,一股由内而外的清香升腾起来。
这真是件奇怪的事呢。相貌平平的母亲,长着小树枝一样糙的双手,仅用一把面,就能做出好十几种美味。
那天中午放学,不知道母亲干啥去了,我又饿又乏。直到同学喊我去上学时,母亲才匆匆赶来。一进门,母亲水都不喝一口,就洗手做饭,边洗边说:“娃饿了,一点活赶完了才来,你等一下,妈给你先炒个鸡蛋。”
“迟了!不吃了!”看着她高高卷起的裤脚,我气不打一处来,头也不回地去了学校。
还没等第一节课下,我就被老师叫到了办公室。
说是我妈给我送的午饭。我打开铝饭盒,里面躺着两个温软香糯的麦蝉,还有几个洗好的粉色小水萝卜。水萝卜下麦蝉,麦香加萝卜香,香得直掉眼泪,我吸溜着鼻子,几乎是风卷残云地下肚。
那可是我吃过的最香的一次馍了,那味道终生难忘。
多年以后,远嫁他乡的姐姐打来电话,诉说她如何想吃母亲烙的麦蝉,如何用最优等的精细白面,备了炉子柴火,自己一遍遍尝试,但无论怎么尝试,都做不出母亲做的那个味道。
我深以为然。走遍千山万水,吃过好多美食,始终都没有母亲做的那个味。
总其原因,不是厨艺的问题,而是食材的缘由。当初母亲的食材,新鲜、纯天然、无添加。那些顶着嫩绿芽、粉红头、雪白脸的小水萝卜,那些蜷着长脚的麦蝉,渗着母亲的汗水和疼爱,一直幽居在我们的味蕾中,无可替代。它们会在所有暗淡的时光里唱响,像母亲哄我们睡觉时哼的歌谣,轻绵、温暖、治愈。
这世间,回不去的,何止是故乡。那个纯天然时代,也回不去了。
漂泊异乡,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旅途。会累,会想家,也会想母亲灶间飘出的香味。每每一回家,我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总是摇摇晃晃扶着灶台,喊着要端掉电磁炉,给她的老孩子张罗一顿柴火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