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莲
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在这里握手交接,蒙古高原在不远处鼓掌见证。掌声穿越千年,如松涛阵阵,随风起落。太子山念念不忘这一幕,踮起脚尖望了又望,侧耳听了又听。一些远古的回声,顺山谷响起,在每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
千年的梦里,先民腰挎箭袋、扬鞭策马南山麓。敕勒歌不息,牛羊不抬头,太阳不落山。西秦的鼓槌,追不上苍鹰的翅膀,莲花山的烟雨,浇灭一场又一场烽火台的狼烟。太子眼里开满鲜花,腰缠十万贯,骑鹤下祁连。沿途的脚印,犹如一枚枚勋章,一路颁发,伸向天尽头。
积石山脚下的光波里,鲤鱼跃过龙门,播种,繁衍,家族兴旺。大禹扛锨的背影,定格在司马迁的墨水里,在时光深处发出金色的光芒。在外流浪的旅人,找不到回家的路时,翻开《史记》,沿着一组清亮温润的文字,慢慢回家。
群山间升起的烟火,养大河州的前世今生。
站在南龙山巅,望见广通河、大夏河、洮河水青衣般的腰身,埋藏已久的心事轰然打开,如灶头热锅里的一坨羊油,融化、流淌。
在药水峡的清波里洗净肩头的风尘,在黄河三峡的明镜里捡起遗落的笑靥,打捞一些离家时失落的信物和誓言。水,看见你,依稀看见某个旧人的面影,触摸某段生离的脉搏。昨日的你,今天的我,陌上和云中丛生的爱意依然鲜嫩,宛如初见。
莲花渡的羊皮筏子、临津古渡的船、哈脑渡的画舫,这些行走江湖的游侠,背着故乡的传奇,仗剑走天涯,随风入梦来。梦里,挑水、洗衣、做饭,临水插花,安稳烂漫。似水年华,缓缓流进异乡的码头,为负重前行的人壮胆。即便是最庸常的日子,我也不敢懈怠和轻浮,一次次默念你的名字,迎风出门。告诉自己:永远热忱,永远热泪盈眶。
借红水河的牵引,穿过尕细巷,拐入大旮巷。来一碗牛肉面,大宽。任你一言我一语的村言俚语,宋词小令般在耳旁百转千回。低头,喝一口飘着青蒜苗的面汤,按下心底的风起云涌。挑起面条,和着眼泪一起吞下。一碗热乎乎的牛肉面,点亮游子眼里的江湖,那是长在心底的寂寞的思乡的蓬灰面。
当俚歌破嗓而出,我把幸福门、华寺街、北大街、双城门装进诗囊,用黑色的汉字镇住一页页纸的白。我的诗行里,林木茂盛,清泉流淌;辞世的父母,在文字间进出,永远年轻。
河边台地上,马家窑和辛店埋下的火种,依然散发着烫手的余温。捡起鲁班滩遗落的石斧,掘开一寸一寸的黄土,开启一段尘封的旧时光。
陶,我是附在你睫毛上的一粒尘埃,闻着你的芬芳跋涉了无限远,只为看清你五官:小口,黑眼珠,如浪长发,往事撑大的心胸,挺立如前世。
这人间有旧的时光,像受过伤、又被慢慢治愈的人生。时光的天边,曹孟德吟哦一声“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挥鞭上马,一遍遍丈量志在千里的江山风物;成吉思汗的马蹄,打开齐家坪的酒坛,沾满酒香的战旗,红透半边天;铲齿象长啸,龟队前行,和政羊在跳跃,恐龙消失在漫漫烟尘里。江湖浩瀚,浩瀚得令人迷惑,布满隐喻和无法修改的造句。
“哎,提起我的家呀,我家在临夏。”蓦然听见有人唱出大山深处的故乡,停步抬头,刹那眼湿。方言里栖居着故乡,故乡在折叠的“花儿”里张望。
当“花儿”在无人的田野沿着山冈漫过来,山在回应,风也唱,一草一木都在唱。日子在“花儿”声中卸下湿重,抬头前行。
一块绵砖、一方实木、几颗蛋和一架葫芦。雕、雕,雕上故乡的山水,雕上花开富贵,把故乡供在博古架的双肩。一轴丹青,绘的是千山红日,黄河人家;一方刺绣,绣的是百鸟朝凤,牡丹如霞。
把诗歌种进牡丹的蕊中,描在掌心间,便是邻居阿妹,抑或是风一样传开的花儿小调,眉眼间写满古老的诗意。开口闭口间,吐露着盛唐的豪放和宋词的婉约。前方,有更深厚的未知在涌动。伴着紫斑牡丹的旖旎和临夏花儿的倾诉,我在他乡眺望更高远的人生。
坐望白云绿水青山,山路蜿蜒匍匐向前。历史的天光下,苏武在牧羊,张骞踏上归途,卫青策马乌鞘岭,霍去病沙场秋点兵。乳汁般的炊烟里,草木在沐浴,像昨天寄存的心事和无法安放的深情,一些绣满金边的心事和深情。炒面、酸菜、锅盔、甜醅子、酿皮子,总是用烟火的味道,把我和故乡连在一起。
透过开满鲜花的月亮,琵琶反弹着唐蕃古道的黄沙,箜篌抄近路走来,箫声似水。河州小镇的青石路上,驼铃声声,骡马交错,脚户扬鞭。你手捧绿茶,换我青骢马。你眼里的闪电,惊起我心底的响雷。今生的衣兜,依然捂着你馈赠的陶埙。有一种曾经叫青梅竹马,任凭三千里丝绸风化,那誓言依然穿着碎花袄、扎着麻花辫,藏在“花儿”后面探头微笑。
抓一把黄土、灌一瓶黄河水、封一块黄河石装进行囊,以滋养心底的豪迈大气和晶莹圆润。故乡,我把你写进诗歌里;故乡,你在我的笔尖上栖居,这支笔在离心窝最近的地方抒情。
我是河州的花儿,即使开在他乡,也要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挺拔、和暖、迷人。更不忘用河州牡丹一样的馥郁,美丽身边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