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源
那一天，阳光正好，人们盯着天边的一朵云走到了这里——一片没有人烟的森林沼泽。后来我才知道那里是大地湾。
大地湾这个名字容易让人以为它是在平地上。其实，它不仅不在平地上，而且也不是湾。它在一座山上，与山成为一体。踏上它意味着我已穿越了几千年的时光，但进入的，仍是没有变化的空间。几千年了，天还是那么高，山仍是那么瘦削，大地还是栖息在自己的躯体里。只有茫茫大地上劳作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就像地里的庄稼，就像天空中的云霞。
几千年之前在这儿居住过的人们已经走远了，只留下一处处房址，从地下被发掘出来，仿佛那时的他们不是在地面而是在地底生活。那覆盖着他们房屋的土是被什么运来？这么厚，这么深，就像被一场场风吹来又落回大地的时间的灰烬。
天渐渐地黑了，站在大地湾这些房屋遗址的边上，我忽然领悟，天何曾黑过？渐渐变黑了的，是燃尽了的一个又一个白昼。
一切东西燃尽以后都变成灰烬，回归大地。
不远处有几个人出现，他们是这些房址的主人吗？想回来看看已经变得陌生的一切吗？我等待着他们走过来，但他们站在那儿不动了，风送来他们的低语——他们在说些什么呢？我听不清楚。我走了过去，这才发现，那些人是大地湾一排一排的青冈树。
我又一次离开了大地湾，回到了我自己之中——我其实从未在真实的时空中踏上过大地湾，我只是在想象中一次次地进入，一次次地回来。使我能够这样进出的，是“大地湾”这三个字。
大地湾，这普普通通的、抽象的三个字，竟让我魂牵梦萦了十年之久。今晚，在书斋的一盏灯下，我忽然又想起它来，一想起便挥之不去，无形无象的大地湾，如同一个击穿时间的传说，说不清道不明地将我慑住了。
十年前，一位朋友无意间向我说起，天水秦安县有一处新石器时代早期文化遗址，名叫“大地湾”，比西安半坡遗址的时间还要早，尤其让人惊讶的是，一座标记为F901的房址，它的室内地面光滑、平整、坚硬，似乎是用水泥做的地坪。我一听，立即问他有没有车可以到达那儿，他摇摇头，说从天水到秦安县城是通车的，从县城出去吉普、面包车也可行得一段路，但还有几十里路连自行车也没法走，因为基本是上坡。我不死心，说那就步行去。他诧异地看看我，问我：走到那里天也该黑了，晚上怎么办？那儿没有人家的。总不可能走夜路赶回来吧。
我只好悻悻地放弃了去看大地湾的念头。
我有一本《天水史话》，其中关于大地湾的部分，除了告诉我大地湾遗址总面积共有32万平方米，文化层厚度在两米以上，此外并没有让我多知道一些什么——那些已发掘了多少墓葬、房址及其结构形式等考古专业方面的资料并不能让我产生兴趣。
“大地湾”这三个字靠什么抓住了我呢？那“水泥”地坪的确是神秘的，因为距今几千年之前的新石器时代早期，农业生产虽已成为当时的经济基础，但渔猎仍占有重要地位，房屋也处于半穴居式与地面式的过渡时期，以那样的文明水平，是不可能生产出水泥来的。我想，那可能是将石粉拌上其他尚不为我们所知的什么粉末，以水调成膏状，覆盖地面，待其干到一定程度，在其上以火慢烤，用类似制陶的方法做成的。即使不是这样，它的出现完全是不可知的，它也仍然不足以使大地湾在我心中盘旋不去——它不过是块地坪罢了。
我又一次地冥想着大地湾：重重叠叠的山峰从四面向大地湾涌来，它无动于衷地置身在属于它的那座山上，只望着天空，只感受着一场一场风的变化，只体味着几千年一成不变中仅有的四季气温的轮回变化。那些已经被发掘出来因而敞露的长长、方方或圆形的房址，柱础残壁随着阳光的移动，不断生长又不断收回自己缓缓在方向中移动的阴影。那些阴影，因此像几千年前在这些房屋中生活过的那些先民为我们留下的时针，在天圆地方的这块硕大的钟表中日复一日地刻读着时间……
是在等待着我的阅读么？是的。我强烈地感觉到了，它必然地等待着我，等待着每一个我。
但是，我没有去。我与它失之交臂。我仅仅是在想象中踏上它的土地。
天水人常说这个地方的风真好，人们在大地湾喜欢上的第一个东西是风。风让人懂得好多道理，比如，秋天丢掉的东西春天会找到。这些道理在别处可能没有用。风成了人们生活的一部分，人们说一个地方有多远，会说，有一场风那么远。
一场风到底有多远，大地湾的先民可能也说不清。反正，跟着一场风跑一趟就清楚了。比如到标记为F901的大房子，人们会说，有半场风远。
我没有踏上大地湾看来倒是一种幸运了，我因此能够在冥想中无数次地进入大地湾。
我似乎明白了大地湾为何竟让我魂牵梦萦达十年之久的原因了，那就是对于我来说，它无形无象，却是一个开创文化先河、立于群山中的自信的大地湾，一个缺少了形象，因而拥有无限可能性的大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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