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中的电影院
丁涵
电影《守岛人》荣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的喜讯传来时,我刚经历过艰苦漫长的封闭创作期,正在故乡兰州修养身心。灯火闲坐,家人可亲,此刻的宁静温馨,便是最好的庆祝。
我是土生土长的兰州姑娘,从小吃着牛肉面、喝着三炮台长大,虽然大学毕业之后,我同许多影视人一样,为了更好的职业发展,选择在北京漂泊打拼,但随年龄阅历渐长,对于家乡的依恋也与日俱增。所以,如今,每当接到大部头的剧本任务,我都会回到兰州小住,安安静静地闭关创作。故乡的水土养人,四季格外分明,每阵风吹过的烟火气息,山川大河的美好传说,不仅滋润我的笔头,更滋养我的心灵。
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中曾经说过:“一个人在童年耳濡目染的时代气息,已经融入他的血液之中,根深蒂固。” 对于我而言,关于故乡的记忆,亦是关于电影的记忆。西关什字兰州剧院,承载着我对电影最初的热爱。我常常回想起七八岁的时候,泡在兰州剧院看电影的日子,或许正是那时的初心萌动、感官觉醒,为我日后走上编剧之路,埋下了命运奇妙的伏笔。
那是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文化产业蓬勃起步的年代,因父亲就职的文化公司经营着当时的兰州剧院,我幸运地蹭到了很多免费电影票。我至今清晰地记得,那时的剧院很恢宏,上下两层的大厅,能容纳上千座位,同时段只上映一部影片,不分昼夜地循环播放。二层开了个正方形小窗口,随着放映机的轰隆滚动,一束强光从窗口穿透而出,投射在对面的白色幕布上,那是真正的胶片时代,影像别有一番温润柔和的质感。
那时的观影体验很特别,缺少秩序,却热闹而自由。只要买一张循环电影票,就可以泡在影院一下午,没有专人清场,还可以自带零食,偶尔聊天讲话,也不会被旁人制止,多少情侣在黑暗的掩护下,交换着彼此心中暗涌的情愫。小孩子们也有自己的乐趣,他们在台阶上跑上跑下、相互追逐打闹,有时还组团溜进放映室,研究胶片如何在机器中转动,抑或是爬到二层踩着座椅,伸长一双双小手触摸光束,在屏幕上留下奇形怪状的手印……偶尔也会遇上放映故障,停电或是卡机,最离谱的一次,云里雾里看了好几分钟,才发现胶片是倒着放的,最终在人们的声讨之中,粗心的放映员才把片子正了过来。
在我的记忆深处,有几部电影是格外难忘的。第一部是《泰坦尼克号》,1998年在中国大陆公映,那是大多数中国观众,第一次有了好莱坞大片的概念,也是时年8岁的我,第一次对生离死别的爱情有了模糊的认知。印象最深的场景,是杰克带着罗斯参加三等舱的聚会,与平民兄弟姐妹一起,快乐地喝酒划拳、脱了鞋子跳舞,在手风琴和铃鼓的节奏中不知疲倦地旋转。只可惜电影的后半段,我竟然无意识地睡着了,醒来已是大船倾覆,巨浪滔天,男女主角抱住冰海中唯一的浮板,在生与死的岔路口作着最后的告别。那个场面过于震撼悲情,引起了影院里此起彼伏的哭声,当时尚在年幼的我,隐约明白了创作的真谛: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
第二部印象深刻的电影,是国产动画片《宝莲灯》,对于我们来说,这部改编自本土神话故事的电影,绝对是令人惊喜的“国漫巅峰”。还记得沉香带着小猴子,去找齐天大圣孙悟空拜师学艺,要以一己之力打败天神劈山救母。他们途中翻山越岭,顶风冒雪、风餐露宿,经历了重重磨难和四季寒暑,孩童的至真至纯,令我久久回味、热泪盈眶。除了浓墨重彩的画风,我也特别喜欢影片主题曲:《天地在我心》《爱就一个字》《想你的365天》,每一首都是传唱至今的经典。
还有一部令我记忆犹新的电影,是王家卫的《花样年华》,上映时正值千禧年。片中梁朝伟的背头、张曼玉的旗袍、幽暗摇曳的光影,是一代人关于文艺片的记忆。也为当年的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虽然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支离破碎的情节、晦涩难懂的台词,当时理解得并不十分透彻,但我第一次触碰到孤独、伤感,以及专属于人类的那些无法言说的情绪。
细数起来,我在兰州剧院看过不下百场电影,贯穿了我的整个孩提时代和青春岁月,而我也见证了这座影院兴衰的过程。早期引进好莱坞大片,中途解锁杜比全景声,后期全面升级进入3D时代,一座小小的影院,如同兰州这座城市,正在飞速地发展变迁。
后来因为学业繁忙,看电影的机会少了,我慢慢不再踏足这座影院,但当年那颗热爱的种子,却在我的心中萌芽,渐渐枝繁叶茂,支撑着我尝试写作、参加艺考,进入中央戏剧学院,成为万千影视从业者的一员。再后来我偶然有感,想要故地重游寻访兰州剧院,却不想西关什字那熟悉的东南角,已经翻天覆地,变成了啤酒广场。猝不及防地,这座承载我太多回忆的影院,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时间的洪流里。
我想起托纳多雷的“故乡三部曲”中,那座天堂电影院。影片的主人公阿尔弗雷多说:“当你在这里待久了,你会以为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你要离开这里,带着对未来的信仰和憧憬。”是啊,一代人终将老去,一代人正在年轻,唯有全力奔跑,创造出更好的作品来捍卫初心。谨以此文献给我热爱的城市兰州,纪念我心中的“天堂电影院”。(作者系电影《守岛人》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