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我曾不止一回地站在鹿儿塬北麓,俯瞰武家沟这一方深情的黄土地。在这片群山延绵、沟谷交错、城堡隐现的焦渴之地,中堡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守护一条河流,侍弄一块田地,耕耘一片杏坛,追逐一份梦想,养育儿女万千……
中堡是会宁县新庄塬镇中窎村的一个自然村民小组,位于鹿儿塬以北,道家塬以南,沙河之畔。它东邻窎峪,西接泉坪,南望鹿儿塬,北通山背后。如今的中堡,住着武、常、王三姓三五十户人家;这里一年四季干旱少雨,大地一片焦渴之色;这里春天风沙大,夏天天气热,冬天气色冷……
如果用肉眼看,武家沟就像一根瓜蔓,结出了甘沟、牧鹿沟、瓦瓷沟、燕家湾、花套湾、蔡家湾、泉坪、大瓜坪、柴家湾、小瓜坪、中堡、山背后、亥沟、窎峪、柴家中湾、双圈、黑糜湾等众多大小不等的瓜蛋。中堡就结在那河台的不远不近处,不高不低处,不宽不窄处,不深不浅处;如果透过镜头看,中堡既像是沙河的孩子,又像是两道塬的亲戚。鹿儿塬有中堡人的土地,名叫武家塬。中堡后山柴家湾和山背后之间有一处豁岘,名曰担水沟岘,那是道家塬人下塬来从沙河担水的必经之路。
亲戚串亲戚,亲戚连亲戚,亲戚套亲戚,中堡就占了中,总能日升月落、寒来暑往地迎亲送友。有人要从这道塬抵达那道塬,总要在中堡歇歇脚;有人要从沙河的两头出入沙河,也要在中堡喝口水。东来西去,南来北往,中堡始终都是绕不过去的亲戚。
这么说来,中堡它更像人生的十字路口、交通要道,守护一方。守护中堡的除了沙河,还有“关爷”“柳爷”“榆爷”。关、柳、榆者,何也?头顶之敬畏也,胸中之祈拜也。归根结底,是对自然之崇尚,对英雄之崇拜。
爷者,总要长出几辈人来。比如古时,老百姓称庙里的神为爷,称县令为县太爷,称富人掌柜的为老爷,言外之意,就是爷总在高处,属于灵魂,属于信仰,属于威望。
相传百余年前,中堡之地有灵树,为地方及周边百姓所敬仰。百姓每遇头疼脑热、腹胀胃疼,只需在柳树跟前叩头祷告,或者在柳枝上绑系承载有祈愿的红布,不久小病小疾便可不医自愈。这棵颇为神奇的柳树为中堡武氏老人生前所栽种,老人属马,他的儿子如今已年过八旬。老人儿子动情地说起柳爷的感应和周身所挂之匾时,笑容和牌匾一样在满载岁月的沟壑里凝滞。
后来,被百姓称为“柳爷”的老柳树完成了自己一生的使命后,在距柳树不远处的路畔,又有一棵有些年成的榆树继续受人祭拜。那榆树,生得粗壮,长得密实,树干、树枝上尽是沉淀人生阅历的结疤,疙瘩串疙瘩,像一位遍阅人生智慧的长者,被当地人亲切地称之为“榆爷”。
上世纪70年代,迕许先生还是一个年仅13岁的孩子,独自一人在泉坪中学走读上学。对知识的渴望,让他每天都要忍受往返三十华里的求学路途遥远之苦。
有一年冬天的某个傍晚,放学回家的迕许,途中遇见三狼挡道。一孩对三狼,实力悬殊,情势紧张。迕许吓得失魂落魄,两腿酥软,正在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的迷迷瞪瞪中,他只觉得自己似乎被一棵大树罩住,等他再回过神来时,三狼已不见了踪影,缓过一口憋气来的他,遂折返柴家湾夜宿。事后感觉似乎是蒙“榆爷”庇佑,万幸逃得一命。至此,吓破肝胆的他,也得了黄疸型肝炎,此后一病数年,一度骨瘦如柴。
1982年春,有中湾村民柴氏走亲戚后返家,途经中堡,胃病发作,一时疼痛难忍。忽又一股旋风卷来,自己难以睁眼,不能前行。待风息尘落,定睛观看,面前乃一百年老榆树,浑身疙疙瘩瘩,甚为奇特,暗自惊叹不已。彼时因胃痛难忍,忙祷告:“适才旋风大作,将弟子拦住,定是榆爷要给弟子治病,若能将弟子胃病治愈,弟子一定给榆爷挂匾感念。”于是柴氏随手在树上掐了点“疙疙瘩瘩”,丢进嘴里,边走路边嚼咽,到家后,果然胃一点儿也不疼了!感念神奇的柴氏弟子遂打发儿子亲临现场挂匾报恩。第二天,路过“榆爷"的人们才发现在树上挂有“有求必应”的红匾。至此以后,附近乡亲、过路人有事许愿,“榆爷”皆能神恩大显,因其“有求必应”的灵验,被百姓广为传颂。
如今,被人感念在心的榆爷,周身树枝上挂满了象征荣誉的红绸布,但凡知道“榆爷”故事的人,都会以不同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敬畏。在中堡,柳树和榆树都是以它的格外柔韧、易于弯曲深受百姓所青睐,割草的背篼,拾柴的篮子,都是用柳枝和榆树枝条编成,不仅结实耐用,而且特别背年成。就这一点格外柔韧、懂得弯曲的人生智慧,中堡人也学会了。人生当知恩,知恩当感恩,感恩当报恩。我们得感谢关爷、柳爷、榆爷,是他们给了我们最根深蒂固的高台教化,是他们给了我们最深刻形象的人生启示。
这让我想起了古丝绸之路上的敦煌莫高窟。人生的追逐与行走,少不了灵魂的适当栖息。古丝绸之路的兴盛,造就了世界文化遗产—“人类的敦煌”。那石窟里的众佛,其实也是过往的众生,一座石窟就是一个故事,一座石窟就是一个个灵魂找到的栖息地。
历史上的这片土地,交通不便,条件苦焦,中堡作为前往省城兰州的一条重要枢纽地,对靖远南部和会宁北部乡镇百姓的出行,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在这条茶马古道上的枢纽地,来往的商队、赶集的百姓总能停歇脚步,找到依靠,安放灵魂。柳爷也罢,榆爷也好,都是一方百姓祈求平安康顺的价值载体。求之于爷,诉之于爷,头顶有信仰,心中才能藏良善。
那些社会动荡的年代,人们除了寻找精神上的平衡,也急需找到肉体上的防御。于是,会宁的八百座土堡拔地而起。泉坪有城,中堡有堡。堡子,百度里的解释是“围有土墙的小城镇、村庄或堡塞”。那个年代,为了防御外敌和匪患,打土堡、筑高墙,成为人们防御匪患的首选。当地有民谚这样形容当时的匪患之凶:“住窨子(一种挖在悬崖上用以避祸的洞穴),一阵子;住堡子,倒肚子;沿山跑,活到老”。
我曾寻觅过中堡的堡子,但几次都没有见到她的影子。直到最近一次,有人把我领到了沙河沿上,看到了那一截突兀在地表的残垣断壁,看见了那一截隐陷地下的堡壕。中堡的堡子,现在已沦落为废墟,似乎很快就要隐入尘烟了。
从中堡土堡的遗址看,它跟泉坪的鞑王城一样,借助的也是沙河之险。四面城墙中,三面地势险要,独留一面用来补给供养。古人的智慧是伟大的,借助自然之险修筑易守难攻的工事,保家卫国,守护疆土。这样说来,中堡之堡也是有功之臣。那土堡比泉坪、山背后的土堡还要年代久远些,大得结实些,方圆大概百十亩地,只留下隐约可见的三处牛角尖似的城墙。我们一行人走过时,城墙上开得郁郁葱葱的沙葱花、麦菊花,正在迎风摇曳,拍手致意,聆听河流的每一声脚步,感念这一份来之不易的平安。
我第一回相识中堡,是从山背后过来,站在中堡后山的山顶,为拍摄山背后而遇见的机缘。那座山既是中堡的后山、靠山,又是山背后的前山、向山。在山顶,我才对山背后的村庄名字恍然开悟。后来,因缘际会,结识了智贤贤兄,一来二去,我俩就成了能深切理解的老熟人。智贤就属于地道的中堡人,初见智贤:一个不甚打眼的中年大叔,鼻梁上架着一幅近视眼镜,大方脸,身材魁梧,掂着稍显发福的肚腩,见人总是乐呵呵地笑。一双宽大的手掌,握手时攥得实,捏得紧,说话带着后音,无尽的低调里还夹杂着礼貌。
也是后来才知道,智贤虽出身贫寒,可心志弥坚,硬是用他的忠厚、扎实,打拼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中堡对面的西岐路,如从云端来,就是他带领和他一样有志于家乡建设的乡贤人士,东奔西跑地忙出来的杰作。中堡后面的致富路,横架沟涧南北,一拐一弯都是反哺之情尽显。乃至包括经中堡、山背后、窎峪、中湾、双圈,从共丰出川的乡贤路,一样的路,通向远方,连接未来;一样的心,思念亲人,回报家乡。作为中堡的孩子,在母亲衣衫褴褛、老态龙钟的时候,适当地为其谋得一片福地,修得一段好路,做一顿抬举人的大餐,送一份暖人心的温暖,缝补衣衫,修缮庄院,还一还养育之恩,也算是如他所似的乡贤们最大的孝。
路通了,信息就通了,情感就通了,什么也就都通了。当然,修筑了西岐路、致富路、乡贤路的中堡儿女,人生智慧也通了。
这次采风,站在山背后人字湾的最顶端,我终于洞察到了中堡的秘密:中堡就位于山背后对面两座弟兄山的手拉手处,那从人字湾山顶起笔的一撇,撇出去,刚好堵住了两座山连接处的豁岘口,跟从对面鹿儿塬盘绕下来的西岐路,像两条蛟龙一南一北地呼应着,对视着,又好像多年不曾见面,一见面就拉着手儿不放的老亲戚,他干大,你姨娘,七十年的谷,八十年的糜,都想悉数倒出来。
在后来的采访中得知,原来中堡真是片人杰地灵的土地。
病逝于民国十八年的秀才武尚珍老先生,是整条沟、两架塬的头面人物,是他种下了这片土地的文化之根,是他教整条沟里的娃娃读书识字,敬奉良善。他耕耘的那片土地,叫学房,是当地百姓心中的一片神圣之地,不敢轻易去打扰。这跟现在所说的戏言:“学校若要好,乱人不要打扰。”同出一辙。
出生于中堡的老红军武峰同志,更是中国杏坛上的一棵常青树。会宁县志里这样记载其投身革命,心系教育,甘于平凡而又追求卓越的一生:
“武峰,1924年11月生,新庄乡中窎村人,中共党员。1936年10月参加红军,1949年10月到华北军政大学学习,毕业后参军,先后在农垦部、后勤部政治处任职,1952年调华北军区某学校任教。立场坚定,旗帜鲜明,作风正派,爱校如家,誉为“老黄牛”“红管家”,曾荣获二等功、北京市教育系统从教三十年《荣誉证》。1993年病逝于北京,习仲勋、耿飚等国家领导人送了花圈。”
还有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红军武金标同志,会宁县志里这样记载其伟大而光辉的一生:“武金标,男,1915年生,中堡(小瓜坪)人,中共党员,1936年10月参加红军,1951年11月牺牲于朝鲜,时任副排长。”
这片土地上,载入会宁县志的还有革命烈士武振堂同志:“武振堂,1945年8月生,新庄乡中窎村人,中共党员,1969年3月在新疆部队为保护国家财产和战友的生命安全,壮烈牺牲。被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追认为革命烈士。”
据庄间人回忆,出生于中堡的武振堂同志,是不少中堡父老乡亲眼里的青年才俊。他曾于1964年任中堡初级小学教师,是中堡村部分50后娃娃的启蒙老师。因其爱校如家,爱生如子的教育情怀,深受乡邻们的称赞。
自从这片教育的沃土被开垦后,连沙河的石头都学会了大的教小的,河畔的堡子都教会了大的护小的。一部取材于这片土地的大型纪录片《脊梁》,犹如路遥先生的《平凡的世界》,激励了数以万计会师儿女的求知之路。如今,曾经护佑中堡的堡子也随着岁月的侵蚀,只剩下三个牛角尖了,像一位风烛残年、豁牙漏风的老人,又是耳背、又是腿疼,行动甚为不便。曾经供养这一方百姓的水源地六驾湾泉,泉水细小了,多会儿也只是泉周围只显一片湿润之色。可这一点儿也不影响沙河越流越宽的流淌,路终究会越走越宽。
六驾湾,仅从字面上理解,大概就是耕地需六驾之意。一驾者,乃套一对牲口,从天麻麻亮耕到日头高悬。耕读传家,诗书继世,就是这方土地信守的根本。
历史上的六驾湾泉,水质甘甜,水量充足,是两道塬、一条沟人最重要的水源补给地。汩汩外冒的泉水,清澈如百姓的眼睛,辨忠奸,识真伪,却从不论人间穷富,滋养一方乡民从不计回报。
中堡人,多么像六驾湾泉里的水,看透不说透,穷人家去的,富人家也去的。只做好事,不谈回报,不问前程。
有可考历史的中堡,人口最多的时候共118户,500多人,土地3000余亩。沿河而居的中堡,不仅对水焦渴,对知识也一样焦渴。就像百年古树“柳爷”,他走了,敬畏被延续,感恩被延续;老先生武尚珍走了,教育的香火、教育的情怀同样被延续;老红军武峰、武金标走了,革命的初心、高尚的德操同样被延续;老辈人一个个走了,持家的传统、做人的原则仍旧在延续……
近百名大学生,六名博士,三名清华,一名留洋博士后,数名处级干部,一名省部级干部……
他们就像关爷的神签,一支支从签筒里跑出来,践行忠义笃信,诠释耕读第,解读状元县,乃至破译这片土地上焦渴的密码,顽强的密钥。
崇文敬贤,关爷的灵签。这是读书不多的智贤兄给我弥起来的笑谈,却在我心里划下了深深的刻痕。
在中堡不远处的黑糜湾跟前,大自然将塌出来土堆都雕琢成土人,屹立在沙河。试问,在中堡,还有雕琢不成的玉吗?
民间有诗云:“北斗七星黑风山,南斗六郎凤凰山,一个土人当河坐,一对鸳鸯圆又圆,怀抱日月保江山。”
在采访地,炉子上的罐罐茶滋滋滋地响着,民教转正,年过八旬,有着四十二年教龄的武信贤老师,一字一句给我讲着,我们听着,沙田听着,沙河听着,田野里的庄稼听着,河谷里的红柳听着,路过的鸟雀也听着,爬行的虫蚁还听着,听着这方土地上的朗朗书声:中,中华的中,中堡的中。堡,城堡的堡,中堡的堡……
作为老师出身的自己,内心刹那间对老人家的坚守因爆燃而肃然起敬,就像我从沙田里走过留下的声响。人活在世上,总要图个声响,脚步也一样。
羊杀倒,酒摆上,来人先到炕上;浆水面、臊子面、扁豆面,面面俱到。河沿上捡来的沙葱、苦苣、文芥,园子里刚摘的辣子、西红柿、小白菜,红处红,绿处绿,吃了一碗想两碗,你想吃几碗就几碗……这是中堡人的待客之道,情义之道。
中堡是泉坪老庄分出去的第一个孩子。这些年,中堡又分出去了不少自己的孩子,有人从商,有人致仕,有人潜心杏坛,有人悬壶济世,有人翱翔蓝天……走出去的越来越多,留下来的也越来越少。可这些中堡的孩子,虽然都身居异国他乡,却依然情系中堡。因为无论他们身处何地,身居何职,中堡始终是他们心头最浓郁的牵挂。因为中堡永远在沙河岸上,也在他们心上。他们想念中堡,中堡更想念他们。
人生总要有一场相逢来兑换时光,交换情义。我与中堡的不期而遇,就属一场充满情义的相逢。中堡之情,是灵魂笃定的教育之情,是心怀感恩的信仰之情,是情谊高远的待客之情。是以,情以系之。
作者简介:马旭明,男,甘肃会宁人。青年作家。甘肃省作家协会、文艺评论家协会、摄影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摇曳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