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也许要彻底放下手中的笔了。“客观上来说,我几乎是不可能再写出那么厚的一本书了,我已经73岁了,写作对我来说确实很累。还有一点就是,再写下去没有特别的意义。我们之所以继续写作,是因为觉得还有一点憾事。”梁晓声说,“(《父父子子》)这本书交稿之后,我就觉得憾事越来越少,没有自己认为不写就睡不着觉的那种感觉了。以后确实可能就不写了。”
从1982年在《北方文学》发表短篇小说《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算起,梁晓声已经写了整整四十年。2022年初,根据他的长篇作品《人世间》改编的同名剧集播出,创下近8年来CCTV-1黄金档电视剧的收视新高,总观众规模3.71亿人。在同年颁发的金鹰奖和华鼎奖上,该剧包揽了诸多奖项,成为最大赢家。迪士尼还买下了其海外发行权,是近年来国产剧集少有的破圈之作。年中,话剧版《人世间》也在北京首演,并于其后半年全国巡演了50余场。
电视剧《人世间》剧照
这一年,梁晓声还出版了两部新的长篇,一部是39万字的《中文桃李》,一部是45万字的《父父子子》。算上两年前的《我和我的命》,三年时间里他为中国当代文学又作出了百万字的贡献。这些文字全部是用铅笔在稿纸上一笔一划手写而成的,因为常年伏案导致的颈椎病和腰椎病,每次写作他都要戴着颈托和护腰在一块定制的写字板上进行。
梁晓声说,未来他会最低程度地参加活动,最低程度地抛头露面,希望自己的名字越来越少地在网络上出现,最后慢慢淡出公众视野——“要进入一个更像是安度晚年的老人的状态”。
一次又一次地叩问自己
本来,写完《中文桃李》时,封笔的念头就已经浮现在梁晓声心头了。“《父父子子》是完全突生出来的创作想法,本来是打算休息的。”
想法的突生源自故乡哈尔滨寄来的一本书——七八百页厚的编年志《哈尔滨市大事记》,随意翻看的过程中,1936年前后关于哈尔滨各界抗日的内容一下子吸引住了梁晓声。
“作为一个作家,我笔下没有写过民族的英雄人物们,哪怕是很短的文字,尽管我已经写了两千几百万字。”此前的写作生涯中,梁晓声一直以现实主义著称,他的视角始终对准的都是生活在当下的底层人物和日常生活,那是他亲身经历过的时代起伏和亲眼见证过的世间悲喜。遥远的历史或者非凡的传奇非他所长,也不尽符合他的文学关怀与理想。但这一次,他无法抑制创作冲动,不是为了挑战自我,而是基于感动,以及对于历史的致敬和自身的反思。
“以往一谈到中国历史,更多的是苦难、悲情。但是我觉得不唯有苦难,不唯有悲情,还有那么多大义大勇的人物在历史中出现过。”在梁晓声看来,通常的历史叙事是不够全面的,忽略和丢失了珍贵的一部分,这也是为什么当这类题材被开发到一定程度后,会陷入抗日神剧和大同小异的谍战泥沼之中。他想借由自己的努力,尝试做出改变。
创作的过程,不断进行着调整。初稿完成后,梁晓声又花了四个月时间从头到尾进行了一遍删改,将近1/4的内容被推翻重写。最终,一个贯穿五十年、跨越四个家族四代人的故事如波澜壮阔的画卷般展开,在抗战、内战、抗美援朝和开垦北大荒等背景之上奏出了一曲悲欢离合的命运之歌。故事发生的空间,除了仍旧是那片熟悉的东北大地,梁晓声还第一次将笔墨扩展到海外,描绘了纽约唐人街的华侨世界。
梁晓声说,写作中自己一直试图接近人物的人生,这既是他始终秉持的创作态度和理念,更是对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叩问”过程:“假如我生活在那样的年代,会不会那样去做?如果不抗争也能生活下去,还要为了民族和国家出生入死吗?我自己的回答差不多是我没有这种能力。这需要牺牲精神,而我给自己的结论是几乎不具备这种牺牲精神。”
因此,虽然耗费了极大心血,力求完满,梁晓声依然觉得自己交出的作品是留有遗憾的:“无论我的笔怎样写,其实都和现实中那些人物所付出的牺牲有很大差距。我们的笔力在表现他们的理想担当的时候,其实是不够的。”
文学不是替自己诉苦的
尽管《父父子子》是一次全新的尝试,但不意味着它与梁晓声一直以来的书写岔路而行。从前,他笔下的角色虽然平凡甚至卑微,却无一例外地拥有着纯洁、善良、坚韧和正义的道德追求与精神力量。这也是他在文坛甫一登场,便彰显出的风格独特的文学气质。
“文学不是把寻常生活中大家都经受的不中意的状态,夸大描摹成苦难,那是对苦难两个字的贬化。”梁晓声说,他的少年和青年时期一样经历过贫穷与无助,但那不能构成他理解中的苦难。对比失去了自由甚至生命的人们,轻言苦难只是一种自我想象,更是一种愚昧。“文学不是替自己诉苦的,要诉苦也是替别人。”
回顾梁晓声的写作经历可以清晰地发现,中间有过十年左右的时间,他很少出产小说,而是更多地投入杂文,谠言不公、直议现实,出版了诸如《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忐忑的中国人》等一系列作品。那些年,小说家梁晓声仿佛暂时退场了,呈现在公众面前的形象变成了一个愤怒的知识分子。
说起那一阶段的转向,梁晓声解释称:“当时是一个各种矛盾复杂交织的时期,你很难通过一篇小说表达出直接感受,而且谋划一篇小说然后递出去,最快也得四个月甚至半年之后才能发出来,已经时过境迁了。(所以)面对着那样的社会现实,要快速、直接表达态度的想法很强烈,像鲁迅先生那样不断写杂文成为那一时期我的主要冲动。这种冲动压过了写小说的冲动。”
“作家不应该是当‘我’郁闷了才来写《郁闷的中国人》,当‘我’觉得生活不安定了才写《忐忑的中国人》。作家是你即使是贵族,也应该感受到别人的郁闷和忐忑。”言谈至此,说话始终不疾不徐的梁晓声,语气铿锵而坚定:“一个作家,在这一点上不能超越自己的话,那也就是一个写故事的人。”
向文学交出一份答卷
以杂文为抗争的梁晓声,效法的是鲁迅。“鲁迅一直到死的时候,他的眼里丝毫没有看到中国的希望,他对于中国的前途的失望已经到了极点。我所经历的和鲁迅不同,我看到了变化,看到了还有继续向好的后力。”见证着现实一点点的改变,梁晓声的心情渐趋平静。于是,他决定回归小说,他要向文学交出一份答卷。
2010年,梁晓声开始酝酿一部名为《共乐区的儿女们》的长篇,三年之后,他正式动笔写下了开头。故事开始于1972年,结束于2016年,与梁晓声的人生完全重合,在人物的经历和情感中,也有着他和亲人们真实的影子。
三易其稿,近万页稿纸,五年时间里梁晓声完成了三卷本共115万字。这是他所有创作中规模最大的一次,也是写得最辛苦的一次。他的指甲写到扭曲,后来呈半脱落状态,脑袋上“鬼剃头”一般地掉发,到最后连手也不听使唤了。责编在手稿中发现,第一卷的字认认真真一丝不苟,第二卷时开始慢慢胀开,到第三卷字里行间已经“拳打脚踢”了。
用力如此,梁晓声依然无意于讲述一个取悦的讨好的故事,他更在乎的是“影响世道人心”,他想告诉如今的年轻人,他们的父辈是怎样一路走来的。
2017年12月,小说付梓,在责编的建议下,改名为《人世间》,取自未收入出版的梁晓声所写的一篇创作题记。2019年,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在234部参评作品中,将最高票数投给了这部呕心沥血之作。
“生命是短暂的,它原本缺少意义,我们自己赋予了它一些意义。”梁晓声说,“到最后,你不过就是一个过客,如此而已,仅此而已。不要想象自己是一个人物,不要想象自己的那些作品有多么的了不得,我们可以把文学看成一个动态的河流,你就是在一个时期内河流中的一朵浪花而已。”(完)
受访者简介:
梁晓声,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他曾创作出版过大量有影响的小说、散文、随笔及影视作品,为中国现当代以知青文学成名的代表作家之一。现居北京。2019年7月,获第二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8月16日,凭借作品《人世间》获得第十届茅盾文学奖。2022年电视剧《人世间》播出备受好评,引发全民阅读小说《人世间》热潮。(徐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