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东东
出县城向东北,沿省道205线四十里,即达小镇江洛——我工作所在地。
近些年,几乎每个工作日,我都搭乘城乡公交早出晚归,祁寒酷暑,风雨无阻。熟识全部的司机师傅,知晓沿途那些大小村社,能够估摸公交车何时经过何地。
清晨抑或傍晚,每每坐上草绿色的公交车,内心竟生出些许满足。要知道,较其他过路班车,它少说省一半的钞票。落座后,分分秒秒的时间,又会消融诸多生活的坚硬,譬如赶车的仓促,譬如终日忙碌的疲惫……隔着车窗,我见过盛夏汹涌的绿,漫过奔驰的群山;深秋银杏叶翻飞,宛若群蝶蹁跹;硕大浑圆的夕阳,跌落冬日尽头。那么美,那么动人!而我依然偏爱春天——在春天,四十里路就是四十里长的项链,镶嵌一颗颗美丽的宝石。
枣儿沟,路过的首个村庄,此刻却是广阔的擂台。“金英翠萼带春寒,黄色花中有几般?”迎春花性子急,最先登台。金黄色的小花,明艳而欢快,宛若夜空中眨巴眼睛的星星。她们真诚而热烈,顺道路两侧的护坡,追着赶着向疾驰的车辆道别。被抢去风头,山桃花气鼓鼓的,很快又破涕而笑,仰起白里透红的小脸蛋。山桃花们骄傲得有理,她们姐妹众多,又天性烂漫,不费什么力气,枣儿沟的山山坳坳、垄坎崖边,便已云蒸霞蔚,笑语流漾。樱桃和玉兰开始“互掐”,她们同时登台,樱桃雪缀云装,万萼轻盈,玉兰霓裳羽衣,束素亭亭。因着棋逢对手,自然难解难分。
更多的花朵按捺不住,争先恐后登台:俊俏泼辣的杏花,秀美恬淡的李花,眉目含情的桃花,神气清冷的梨花,梦幻旖旎的苹果花,明媚可爱的柳花……往后花朵们索性一拥而上,挤满擂台边边角角,场面全然乱了。而春风“看热闹不嫌事大”,依旧浩荡天涯,广撒请柬。
眼睛刚歇一小会,车辆已行至张垭豁。和枣儿沟的争奇斗艳不同,这儿要宁静许多。连片的田野,或随山势起伏,或随河流绵延,却一律青褐两色。青色的,是年前播种的庄稼和蔬菜,冬小麦、油菜、紫皮大蒜“三分天下”;褐色的,是倒茬休耕的土地。相间相衬,褐色不显突兀,青色亦不鲜明,极目之处,更是一片混沌。
混沌却最能孕育生机,神话传说中,就有盘古辟混沌而开天地。半月不到,所有田野焕然一新。冬小麦正在起身,叶片齐刷刷、直直向上,每一根都精神抖擞。经过返青的绿,鲜亮、饱满、元气淋漓。油菜女大十八变,一身青葱,亭亭玉立。她正思忖头顶的黄金绣球,何时抛给自己的如意郎君。大蒜正当苗期,也铆足劲儿生长,生怕落后,其实鲜嫩的蒜薹,已经悄悄抽出。“春不种,秋无收”,庄稼人开始忙碌,他们翻地、拔草、追肥,播撒下希望的种子。
继续向前,拐过两个大弯,便到了石草坝。天地登时逼仄起来。公路左侧,群山如莲花瓣,一瓣并一瓣,逶迤数十里;右侧洛河水依山转,似一道白练蜿蜒而来。山上多生翠竹、青松、苍柏,历冬而不凋。沿河则丰饶得多。垂柳碧玉妆成,微风吹拂,千万条绿色丝带摇曳,清凌凌的河水里,也满是她的倩影。旱柳别是一般风景,只见镰刀把粗细的枝条,稠密地“插”在暗灰色树桩;枝繁叶茂,仿佛烫了绿色“爆炸头”。更多草木选择临水而居,款冬、蒌蒿、水蓼、菖蒲、千屈菜、梭鱼草、荻荻子……我最喜问荆,那清澈、干净的“女儿绿”,真真让人赏心。
惊艳始于一夜春雨。突然,我置身绿色秘境,扑入眼睛的全是绿。绿的山,绿的水,绿的树,绿的草,空气都是绿的。或强烈,大片大片的阔叶绿植,漫山遍野疯跑;或微弱,苔生岩隙,“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或流动,四面八方的绿意,汇入洛河一路向西;或静止,一颗透明的露珠儿,悬在狗尾巴草叶尖将坠未坠。所有的绿,都湿湿的,润润的,能一把掐出水来。河面时有白鹭起落,展翅凌空的一刻,白衣胜雪,翩若仙子。几年来,我仔细数过,七八只,十五六只,到三四十只,再到一百余只,她们是这绿水青山的眼睛。
溯洛河而上,四野逐渐开阔。左右群峰,却也愈发高峻。山间初生雾气,一团一团的,白如云朵。我想起沈从文来,想起他“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想起他给翠翠梦里的那把虎耳草,想起他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我猛然回过神,公交车已缓缓停靠单位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