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诗词大会“榜眼”、甘肃农民工朱彦军——(引题)
爱诗,我既孤独,也从不孤独(主题)
潮声 | 执笔 来逸晨
人群熙攘,爱诗的人,却是孤独的。
甘肃平凉朱彦军,就是这样一个孤独地爱着诗词的人:一天24小时,除了吃饭、睡觉、干活,其余时间,他都要与诗为伴。兴许因为他的职业是农民工,旁人眼里,朱彦军对诗词的这份“独爱”,多了一层跟现实较劲儿的“执拗”味儿:
别的工友打牌,他看诗词读物;别的工友刷短视频,他听诗词节目;累了一天,大伙儿都躺下了,他还要挑灯读诗;找活儿间隙,别人结伴出游,他非要自己去逛旧书摊……
“都是干粗活的,学什么文化人啊!”偶有工友戏谑,他只笑笑,扶了扶眼镜,继续沉浸在诗词的世界中。
朱彦军 《2023中国诗词大会》节目组供图
刚刚落幕的央视热播节目《2023中国诗词大会》上,50岁的他一身深蓝色工服,黑色半框眼镜,瘦削的脸上笑容可掬。农民工大叔逐梦舞台,成为不少观众眼里最“可爱”的选手。
“今天能站在这里,要感谢我老婆的理解和支持。”从百人团中突围而出,朱彦军第一次有机会在台上作自我介绍,并喊话“糟糠之妻”:“老婆,我回去以后,一定好好听话,一定好好读诗,一定好好挣钱,一定好好爱你。”
四个“一定”,发乎真心,朴实而动人,引得在场主持人、点评专家、选手们忍俊不禁,连连鼓掌。
这也是朱彦军第一次“出圈”。而后的几场比拼,他又用堪称完美的表现,频频令众人惊叹:看画猜诗,他将诗词蕴意熟稔掌握;对垒抢答,他思维行动皆果断迅速;行飞花令,他一联接着一联应对如流……
这位农民工师傅何以一路过关斩将,坐上《2023中国诗词大会》年度“亚军”的宝座?潮新闻记者走进朱彦军的诗词世界,慢慢找到了答案。
朱彦军抄录诗词。
(一)慰藉了心灵,抚去了疲惫
“整个场子里,就我一个初中生。”接受潮新闻记者采访时,朱彦军露出了登台比拼时的同款笑容,质朴中透着一丝腼腆。
他笑着自嘲,除了正在读小学的少儿团选手外,像自己这样“一把年纪,读书却只读到初中毕业的人,怕是没有第二个”。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攀爬中国古典诗词的高峰,常把“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毛泽东《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挂在嘴边。
诚然,“勇”“胆”,是外界“写”在这位“亚军”农民工选手身上的关键字,认为这便是他完成人生逆袭的“密钥”。在“鸡汤成功学”盛行的当下,这解读似乎合情合理,符合大众逻辑。
朱彦军思索片刻,摇了摇头:“谈不上什么成功,也没有什么秘诀,我就是喜欢。”大白话,依旧说得质朴而坦然。
交谈中,记者渐渐明白了朱彦军“摇头”背后的涵义:
诗词之于他,并不是一种挑战,更不是一个考验勇气和胆量的难关;诗词,是他的人生“交响乐”,是一种萌发于童年的纯粹热爱。劳碌的时光里,它们慰藉了心灵,抚去了疲惫。
朱彦军向记者讲述起自己痴迷诗词的渊源。原来,从小他对诗歌就有种特别的“敏感”。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与许多人一样,小学一年级课本中,唐代诗人李绅的一首《悯农(其二)》,成为朱彦军生命中接触的第一首诗歌。“那时候,还不懂押韵、对仗,只觉得读起来很顺,很有味道,像唱歌一样。”兴许因为祖辈世代务农,他的脑海中出现了爷爷和父亲在烈日下辛勤耕作的场景。韵律和意境两相叠加,小小的朱彦军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身心感悟。很美好,很沉浸。不一会儿,他就背了下来。
与诗结缘后,小朱彦军便常在课余寻诗来读。对于诗歌,他是认真的。三年级时,他学会了查字典,从此字典不离手。每当遇到不认识的字,就按偏旁部首,数着笔画查字典,并认真写上备注。至今,他仍保留着父亲的两本旧书《毛泽东诗词鉴赏》和《唐诗一百首》。泛黄的旧纸张上,画满了朱彦军儿时歪歪扭扭的拼音备注。
“那时家里穷,没什么书,同学家也很少有,所以,它们是我仅有的课外读物,爱不释手。”小学毕业时,朱彦军已将书中诗词背得滚瓜烂熟。长大后,手上有了点余钱,逛旧书摊、淘二手诗集就成了朱彦军的休闲方式。时间更充裕的话,他会拿着笔记本,去大书店里读书抄录。
诗为春风、词为雨露,朱彦军的心里,逐渐长出了一个独属于他自己的精神世界。那里头,生命之树生机绵延,不断给予他无穷力量。
朱彦军(左)和工友们在忙碌。
(二)五味生活,都被老朱写进了“猪言猪语”
族望留原籍,家贫走他乡。
朱彦军的家乡在甘肃省平凉市静宁县红寺镇魏沟村。大山深处,穷乡僻壤,“耕地都散在山坡上”。他的父亲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母亲是不识字的农妇。朱彦军家的三兄妹,个个都像“割早稻”一般,早早外出闯荡。“大哥小学毕业,二姐没读过书。而我,初中毕业就跟着村里的几个发小和同学出去打工。”
最近,看到小儿子朱彦军在《2023中国诗词大会》高中“榜眼”,家中老父骄傲地竖起大拇指,逢人就说:“老幺给家里争光了,这不比考清华北大还要难?”
的确,19岁离家务工,从“初中生”到“全国亚军”这条路,朱彦军走了31年。“离家前,伙伴们都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心动了,跟着去了。但真正踏入社会后,我才体会到后半句的滋味,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西安、厦门、无锡、唐山、呼和浩特、西宁、嘉峪关……这些年,朱彦军天南海北跑工地,在老师傅们的身旁帮忙,哪儿需要就去哪儿顶上,边做边学,从一窍不通直到熟能生巧。
一共做过多少种工?他扳起指头算了算:电焊工、油漆工、搬运工、混泥工、钳工、水暖工……“太多了,数不过来。”他说,唯一确定的是,做着做着就老了,从“小朱”变成了“老朱”。
朱彦军不怕吃苦,也并不畏难,最怕的,是没有活儿干。由于只是工资按日结算的临时工,出门在外的他,饥一顿饱一顿,常常做不了几天就结束了,接下来好一阵儿都找不到新的活儿。那空档,不仅一分钱挣不到,还得自己掏钱吃饭、住宿。最窘迫的几年,他曾不得已去蹬过人力黄包车。
但不论跑到哪、在干什么,他都会带上自己手抄诗词的笔记本,和那本一用就是20多年的老新华字典。
“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明·于谦《观书》),老朱说,即便再累再煎熬,每当躲进心中那个诗词构建的世界,一切艰难困苦都会瞬间消散。
谈至兴头,老朱搬出了一位他甚是喜爱的豪放派词人——辛弃疾。“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只见他手舞足蹈,背起了《西江月·遣兴》——似乎化身偶像,并模拟其酒后的醉与狂,发泄心中的愁与闷,“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为了省钱,老朱这么多年一直不抽烟、不喝酒。但每当读起这首词,他就仿佛与辛弃疾一道大醉了一场。在“词中之龙”豪放不羁的诗词里,老朱感受到了这位“古时之友”虽有志难酬,却依然豁达乐观永不言弃的轴劲儿、韧劲儿。
自从参加了诗词大会,老朱又多了位新偶像——北宋大文学家苏东坡,最近常吟诵他的诗词,还读起了他的传记。节目中,3D超写实技术将大文豪从千年之前“请”到了现场。“心里的诗词世界仿佛活了。”老朱这样形容与数字人“面对面”时的奇妙感受。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现场,数字人“东坡居士”吟诵着流传千年的诗词,老朱却从中品出了珍馐背后不一样的人生苦涩。
“他是懂苦中寻乐的。”老朱说,一生几度贬谪,苏东坡却把逆境的苦,化作诗里的甜,一种跨越时空的惺惺相惜之感,在心底升腾。“其实,我有时候也会写几句,发在朋友圈。”老朱有些不好意思,他说,怕别人笑话,所以给它们起了个名——“猪言猪语”。
“生活确实不易,哪能事事如意,凡事何必计较,瞎惹自己生气。”
“天热真难熬,没钱买空调,蚊子知我穷,天天送红包。”
“人行红叶黄花里,鸟飞蓝天白云间。”
“野花香,山果鲜。山村夏月赛江南。房前杏子黄,屋后苹果繁。风景似图画。爱煞农家庄园。”
呵,五味生活,都写进了“猪言猪语”。
朱彦军和家人一起观看录制的诗词大会。
(三)我爸是“诗痴”
老朱在外奔波了大半生,要说有啥最值得自豪的,就是一双儿女。大女儿朱灵考进复旦大学,如今本科毕业,正准备研究生考试;小儿子朱保行也不赖,在西安电子科技大学读大二。
《2023中国诗词大会》的决赛结果甫一揭晓,儿子朱保行就发了一条朋友圈:“爸,你在我心中永远是冠军!”还配上了一张朱彦军在央视摄影师镜头下的帅气特写。
“第一次看到老爸收拾得这么精神,打了发蜡,还化了点妆。”朱保行看到,年过半百仍勇敢追梦的父亲容光焕发站在台上,打心眼里高兴。“我爸是个负责任的男子汉,为了这个家,他付出太多了。”
儿子印象中的朱彦军,一身工服总是又破又脏,灰头土脸的。“从小他和我们的衣服都是分开洗的,家里把洗完其他衣服后剩下的水,用来洗我爸的外套。”
一年中,朱彦军在家的日子并不多。往往只有春节和农忙,姐弟俩才能见到他。打从朱保行记事起,老爸就是个“诗痴”,嘴里总时不时蹦出诗词。
朱保行记得,儿时春节,朱彦军带着他们去庙里上香,沿着山沟走回家的路上,雪后放晴的远山一片银装素裹,父亲停住了脚步,站在路边就吟诵了起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毛泽东《沁园春·雪》)
还有一年,地里收了麦子,朱彦军教他用连枷打麦。瘦小的朱保行只甩打了两三分钟便手掌起泡,胳膊酸疼。父亲却熟练地抡起连枷:“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范成大《秋日田园杂兴(其八)》)父亲口中反反复复地念着诗句,一打就是一下午,仿佛全然忘记了疲劳。
知道朱彦军爱听诗词类广播节目,每次父亲回家,朱保行都会从网上搜寻下载一批新音源,替他存入手机,作为接下来几个月的“精神食粮”。这么多年,朱彦军换下几部手机,每一部都存满了几百集节目音频。它们都已被用到电池老化,要随时插电才能开机,但他舍不得丢,全都珍藏在老家房间的抽屉里。
“很庆幸,也很羡慕我爸能有这份纯粹的热爱。”朱保行说,“为了生计,他总一人在外,有诗词替我们陪着他,为他加油鼓劲,消除烦恼和不安,我们放心很多。”
(四)一波三折的圆梦之旅
一年到头,春节是朱彦军一家最爱的时刻。
冬闲无农活,全家团坐一堂,守在电视机前看节目。诗词大会是他们绝不错过的“年度大餐”。
儿女们跟着节目答题讨论,朱彦军则会拿出自己的诗词笔记本,认真记录节目里的诗句和专家点评。妻子、老人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个热闹。
从2016年观看《中国诗词大会》第一季节目开始,一颗梦想的种子就在朱彦军心里悄然萌芽: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去高朋满座的诗词大会现场,与来自千行百业、不同年龄的诗词爱好者们同台竞技。
于是乎,朱彦军学记诗词的劲儿更猛了。“5年不到的时间,肚里的诗词储备量已破千,我觉得时候到了。”2019年8月,诗词大会官方公众号向他推送了第五季选手召集令,朱彦军满怀信心报了名,并顺利通过了选拔,获得进京赴会的资格。
不曾想到,录制前夕,朱彦军干活的工地延迟开工,撞上了录制期。
“那段时间工作很不好找,一年只能干3个月的活,我就劝他别去节目了,先保证工地项目,他想了想,答应了。”妻子陈玉玉回忆。虽然没有读过书,但陈玉玉对丈夫的诗词爱好是理解并支持的。朱彦军在家总是手不释卷,她也不打扰,径自把家务干了。但夫妻俩有一种默契:先要把孩子们供好,再考虑自己。
那年,儿子朱保行准备高考,女儿也在上海读大学,朱彦军为了攒够子女上学的钱,选择搁置梦想。“当时我在家,听到爸妈的讨论,真的很感触。”那一刻,调皮爱玩的大男孩朱保行深深感受到了父母的不易。
朱保行记得,当天回校晚自习后,同学们都在埋头写作业,他却一直在想这件事。“前一秒,我还在想,哪怕把自己的前途搁置一点,也要让爸爸去圆一次梦,但我知道,他不会同意的;下一秒,我忽然明白了努力读书的意义,就是早日出人头地,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勇敢去追梦。”
2022年底,朱彦军又一次报名,并再度获得节目组的青睐。
“这次,我爸前前后后打了好几通电话来和我商量,虽然出发前疫情形势依然严峻,但我知道,这次,我们谁也拦不住他。”朱保行说。
“最近两年疫情反复,我就跟着媳妇儿一起留在老家的建筑工地做水暖工,工作时间变长,读诗词的时间就少了。”朱彦军笑称,自己能熟练背出的诗词数量已不如当年,但他用一首李白的诗告诉记者,此番赴会最大的意义,并不在于拿名次:“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
这是他第一次来北京,以诗会友,穿上一套珍藏多年的新工装,参加为全中国爱诗之人举办的年度盛会。在这里,他认识了5岁就能背500首诗词的小朋友、在菜市场读诗诵词的女摊主、做着窗帘背着诗的夫妻……
朱彦军感到,自己再也不是那个工地上的孤独“异类”。路漫漫其修远兮,他将继续这场诗意的人生追逐。
(图片除署名外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