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娉/文
奶奶离开整整13年了,时间在寂静的荒涯里无限生长,杂草遍布了老屋四间茅草土房,上山祭扫的小路也已模糊不清了,枝枝蔓蔓绊着脚的仿佛是过去那些时光,又仿佛是那些时光中行走的天真烂漫的我。
我和奶奶的关系并不亲近。从小,我便在外公外婆身边长大,相见的机会是很少的。大抵,是因为我是个姑娘,还有个比我大半个月的堂兄,也是因为爸妈上班后,空荡荡的家里只剩下我和姐姐两个奶娃,家住十五公里以外的奶奶谁也不认识,不仅“十里不同俗”,索性连口音也与这边大不相同。
奶奶在我家是有些拘束的,外公是村书记,母亲是念过初中的“文化人”,加上后来又自修了成人本科,在那个“农业学大寨”“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年代,多少是有些优越感的,对奶奶这种出生地主家庭裹着小脚的老太太,缺少了些从心底里的尊敬,多的是礼仪教化上的尊重,以至于我们与奶奶也疏远了很多。
小时候,回老家,我们是从不过夜的。早上天蒙蒙亮,从家里走,爸爸骑着摩托车,载着我们一家四口,赶到中心镇上买些粮、油和蛋糕,中午赶着到了,在二伯家洗洗锅、刷刷碗,煮几个红薯,便算一顿饭。吃完了,急急忙忙到后山上,去给爷爷上坟,再下来听母亲陪奶奶唠几句家常话,“眼睛还看得见不?有没有哪儿不舒服……”奶奶却总是微笑着,“哪里都好!”说着,转回身子,在斗柜的最下层,摸出点别人送的甜糕,拿几双鞋垫,一起用一个塑料袋装起来,缠了又缠递给我。这时候,往往都是我回老屋最开心的时刻。因为奶奶的手工是顶好的,哪怕她老了,眼睛花了,却还是能保证做出来的鞋垫花样是最好看的,针脚是最小的,垫在脚里面,就会有股暖流从心间流过。到半下午,母亲就张罗着要回家了,既是担心卫生状况,更担心我们的留宿,让大伯、二伯不宽裕的房子更加拥挤,嘴里偷偷嚷嚷着“亲戚远来香”还是回去的好。
记忆里,奶奶的头发和衣衫总是整齐的,一个黑色的篦子把头发整整齐齐地梳着背在后面簪在了一起,细软稀疏的头发根根分明,丝毫也不乱。裹过得小脚穿一双黑色的布鞋,干净整洁,每每我跟奶奶一起睡觉都会央求她看看“小脚”,却从未得逞过。即便如此,我从未觉得奶奶是没文化的陈旧的人。记得还在咿呀学语、学字时,我就喜欢把家里人名字都用粉笔写在院子里的墙裙上,奶奶居然都分辨得出来,甚至还用粉笔写出了自己的名字,着实让我觉得骄傲,常常向小伙伴儿炫耀,“奶奶少时是家境殷实,还上过私塾学写字,是个文化人呢!”暗地里还常打趣问奶奶,“以往的家财,有没有可能还藏在屋子里外的角落,下次回老家,我可要用锄头到处挖一挖才好”,这时候,可是我与奶奶最为亲近的日子,也是四、五年才有一回。
我与奶奶的回忆是不多的,遗憾却特别不少。特别是她弥留之际,我因在青城读书面临期末考试,没请假回来陪她,返乡时候她已作古,让我觉得十分遗憾。但终究,“只有瓜怜子,没有子怜瓜”,我很长一段时间,就只在回乡祭祖时才想起来奶奶,甚至,因为纠结自己女孩子的身份,连过农历年和清明都很少回去拜祭她,每次总是跟父亲交待一声就草草了事了。
对奶奶的想念,是在儿子出生后,才愈演愈烈的。看儿子的笑脸,脸庞、眼睛和笑的神情都像极了奶奶,眉眼间也藏着我的神气,与我时常回想起的那张桔子树下同奶奶依偎一起的照片诸多相似。照片上,奶奶拉着怀里的我,咧开嘴开心笑,加上我开心对着镜头比的剪刀手,奶孙二人颇有种岁月静好人安稳的模样。血缘亲缘是多么的奇妙,哪怕阴阳相隔,哪怕距离山海,都无法将基因的符码撕裂开来,它就沉潜在心底里,提示提醒着我们是一脉,也是一体。
也是在有了儿子后,每每生活遭遇逆流时候,我总会想起她咧着嘴的笑,还不止一次想象她所经受着的“从锦衣玉食的阔小姐到躬耕稼穑的农妇,从相濡以沫的夫妻双人到长夜漫漫的形单影只”漫长的83岁的一生,在国难、家难面前那种面对百般折腾的从容,那种对生命生活的始终如一的认真和热忱,持久地感染感动着我,给了我许多对抗黑暗的勇气和力量。
又是这样的清明时节,雨还没下下来,我却睹物思人,在心上先扫了灰尘。那些记忆里模糊的物件碎片已破败不堪,惟奶奶的笑容深深印刻在了脑海中,伴随着我继续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