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琛/文
如果我的人生履历要从出生算起的话,那么最开头的那一行,我可能会写1996年至2001年我在爷爷家当“皇帝”。
和很多95后一样,我有一个白月光般幸福的童年生活,爸爸是外地人,爷爷家住在130公里外的县城,所以我的一整个孩童时光,基本都是在爷爷家度过的,借爷爷一家之主的威严,加上奶奶全天候的“服侍”,那年的我双手插兜,找遍全家也找不到对手。唯一有些忌惮的一个人那就是二爷爷,他是爷爷的弟弟,小时候在山上放羊时遇见了狼群,福大命大捡回一条命,可也落下个终身残疾。没有老婆,自然也就无儿无女,爷爷和奶奶负责照顾无法行动的他。突然有一天,妈妈告诉我,二爷爷“走了”,这几天我不能去爷爷家了,少不更事的我充满了大大的疑惑,为什么二爷爷走了,我不能去爷爷家了,听完妈妈的解释,我由惊喜转为震惊,那是我第一次开始建立对死亡的认识,完美的享乐生活,怎么闯进了死亡这个魔鬼?
像很多古代帝王一样,5岁的我也开始了自己的追求永生之路,主要表现在一系列对死亡的追问,我会问遍身边的所有人二爷爷去哪了?人都会死吗?死了之后去哪里?我也会死吗?大人们的答案总是莫衷一是,有的人告诉我,二爷爷到天上做神仙去了,有的人告诉我每个人都会死,死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显然,我很不满意两者的解答,便一个不停的问,后来大人们被我问烦了,也觉得我整天这样寝食难安的嘟囔死亡不吉利,他们便一改口风统一口径,给了我一个富有建设性的答案。他们说:等我长大了,医疗技术就发达了,人就不会死了。听到这我觉得有道理,悬之的心终于放下了,一个5岁孩子第一次对死亡的大追问,这才算告一段落。
2014年的一个下午,我在大学门口的快餐店里接到了爸爸的一个电话,接通后听筒的对面先是沉默了2秒,我的内心感到不安,随之爸爸颤抖之说:你能和学校说说回家来吗?爷爷不太好了。跨越1300多公里的百感交集,我从学校回到了爷爷家,那是傍晚6点钟,最核心的亲人都在身边,我、爸爸、妈妈、大伯、大姑、大伯的女儿我的堂姐,爷爷有个大家族,离得近的亲戚都来了,我一进房门,全部的目光都注视着我。
“哟,孩子回来了,多长时间没见了呀,都成大小伙子了,孩子怎么这么瘦啊,学习是不是太刻苦了啊”。
亲戚好友们成三成双的拉家常,吃吃喝喝,烟味缭绕,时不时还伴有欢声笑语。确认没进错房门后,我只问了三句话,“我妈呢”“我爷爷呢”“奶奶呢”。
爸爸在外地出差,4点钟接到消息后,他立刻叫上单位的同事,帮忙开车从6小时以外的地方往老家赶赴,我到家是6点钟,爷爷在床上维持着机械式的呼吸,随之便是像婴儿入睡一般逐渐微弱,但依旧舍不得离开。
迷信的老姑奶告诉我,你爷爷这是在等你爸爸,在等自己的儿子呢。爸爸努力工作,孝顺长辈,关照平辈,爱护晚辈。是爷爷家和姥爷家两家人的依靠,无疑也是爷爷有意识时引以为傲的儿子。
本来可以10点钟到,但是因为下高速时运货大车堵在了高速路口近一个小时。爷爷的呼吸逐渐微弱,逐渐变成10秒呼吸一口,家里人提议派一辆车去高速口迎接,让爸爸步行穿越拥挤的车队,用接力的方式接回家。
几经辗转,爸爸到家了,踏进家门来到爷爷床头,家里的亲戚嚷嚷着小儿子回来了,人都齐了,都回来了。我亲眼看着爷爷衰微的呼吸像落山的太阳,慢慢的渐近的却宿命般的遁入长夜。
12点15分,爷爷的胸膛完成了最后一次起伏,而爸爸踏入家门的时间是12.12分。仅仅相隔3分钟,爷爷昏迷卧床一年的时间,早已不认得人,不明白事,每每我去看他,他总是眼神一瞟,随后又继续游离到别的地方,仿佛我是一只视野中突然出现的飞虫,因此我不会相信,爷爷是有意识的在等自己的儿子,与自己的最后一个家人告别。同时我是一个预备党员,一个唯物主义者,不愿相信未知的神通,在指导着人的命数。但了解统计学的我知道,这样的巧合发生的概率是多么的微小。
三年前,姥爷去世,一家匆匆忙忙的简单收拾便赶往姥爷家,妈妈哽咽地向上级请假,还用咳嗽声掩饰,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妈妈这样哽咽的语气。路程不长,但赶上路上车辆高峰,我们一路违章走小道开到了姥爷家,妈妈坐在那全程带之墨镜,我不知道妈妈是什么心情,只知道,到姥家后,摘下墨镜的她,眼白上凭空生出了一块血斑,看之气息尚存的姥爷,我不顾姨姨们反对,叫救护车将姥爷拉到医院,可是后来姥爷还是走了。
那是我长大后十多年来第一次和妈妈拥抱,只不过是哭泣。三年前的我没有用嘴巴说出口,但心里埋怨姨姨们,埋怨之姥姥,为什么可以如此顺然地接受姥爷的离开,为什么可以与宾客喜笑颜开地打趣,为什么人还好好的,就想着安排姥爷的寿财。当时是我人生有史以来最黑暗的时刻,因为姥爷的离开,也因为一种无力挣脱死神摆布的宿命感。
我不懂为什么在现代化的农村,有人去世还会请来耍宝的文艺表演,搭台子供吊唁的宾客娱乐,这不是一件让人悲伤的事情吗。当时的我,讨厌每一个素未谋面便提前到访的远方亲戚,姥爷还在隔壁的房间一息尚存,不认识的一位远方姨姨,嬉皮笑脸的问我几岁了,在哪里上学。我认为他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等姥爷死去,我很悲伤,我感到被冒犯,我没有回答她没有意义的闲谈,摔门离开了。坐在席间的宾客们大快朵颐,探讨着哪道菜好吃。我已经成年了,但当时我真的觉得我与成年人的世界格格不入,几天后姥爷被葬在了老家背后的小山坡上,那里也葬之姥爷的爸爸妈妈。那天妈妈好像想起来什么,给我煮了个荷包蛋面,因为那天是姥爷下葬的日子,也是我的23岁生日。因为正好亲戚都在,我收到了很多亲戚送的生日礼物,但是自那天开始,我便内心不再期待生日的到来。
姥爷的离开使我懂得了,离别是那么的迫近却猝不及防。那天是我到目前为止第一次和姥姥拥抱,姥姥在我怀里哭着跟我说,姥爷怎么走这么早,自己还愿意多伺候姥爷几年。
姥爷生于1949年,年轻时勤恳工作,文革时在村里种过地,后来当兵入伍,去西藏剿过匪,退伍后在昌马县烧砖厂做过工烧砖,后来因为识几个字,又拿起笔去供销社做采购员,后来不知怎么又把供销社合并到了酒钢,姥爷又拿起锤子成了一名炼钢工人,老了又变成了市委宿舍的夜班看守员。
面对工作他就像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他靠之微薄的工资抚养了妈妈和两个姨姨长大,退休后又替忙于工作的儿女承担起照顾孙辈的责任,还用微博的工资,资助楼下的一个孤寡老人,直到那位孤寡老人去世。
面对家庭他还是像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劳苦一生的他好容易将孙辈们带大,自己又罹患疾病,姥爷的一生不及伟人领袖般功高盖世,是很多普通平凡长辈的缩影,碍于家境,姥爷没有接受过很高的教育,但在我的眼中,姥爷有只伟大的神通,各种美食他无所不能,姥爷做的羊肉暖锅,是没人能复刻的美味,同样的食材,可就是没有他做的好吃,我们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吃到过了,今后也再也吃不到了。他教给我如何用红领巾叠一只小老鼠,小时候头上磕了一个大包,姥爷把我拉到厨房,用棉白糖蘸水涂抹在上面,很快就消肿了。姥爷他言语粗鄙,经常说脏话,可他待人友好,和睦邻里,不管搬家到哪里都能和邻居关系融洽。
姥爷经常和我唠叨姥姥的坏话,可不管他说到姥姥哪个缺点时,总能从他的眼神和语气中躲不掉可以让人觉察到的爱意。姥爷有些财迷,他总是把家里的存折和首饰大包套小包的藏在家里的角落,脑子不清楚后还总幻想有人来偷东西,以前我总觉得他像个守财奴,后来想来他和姥姥从那个艰难的时代走来,抚养3个孩子,财产就是家庭的命,他品行端正,每一分每一角都是他用汗水换来的,对财产的珍惜是那个匮乏的时代给姥爷留下的烙印,更是老人对家庭物质底线的坚守,姥爷没生病时总叫我给他捶背,无论我用多大力气,他都觉得我力气小。
姥爷代表之中国一代人,他们是祖国曲折发展时期,生产建设的中坚力量,也是千万家庭中,可以依靠的男主人,他们没有让人大富大贵的本事,但是他们有之一颗愿意付出一切的炽热心脏,永远让人感到安心。他们一生忙碌不曾享受,带大了成长中的新中国,带大了我们的父母,又带大了我们,好不容易我们长大了,他们又开始忙之离开。
岁月不饶人,可这群老人也丝毫没有绕过岁月,就是这样的人,姥爷,小学文凭,没有什么文化,可是他们久经考验的坚韧与善良、良知和信仰,该是我们一生学习的榜样,我想姥爷的一生用实践证明了,他没有辜负历史交由他的使命,他是最平凡的老头,确是我们家的英雄,以他为代表的中国老一辈男性女性,值得我们所有人尊敬,姥爷走了,我白月光般幸福的童年生活,也就蒙上了追忆的尘埃。
几年时间,与亲人的两次生死离别,让我变化了许多,我是一个多愁善感爱钻牛角尖的人,这导致我久久不能释怀人生中的一些遗憾,无法摆脱与他人离别带来的愁思,更无法释怀亲人的离世。
在我家四老双全的时候,我无意间将筷子插在米饭上就能引起家里人的勃然大怒,我从不敢戴白色的帽子,爸爸是党员是唯物主义者,在我家确有这样的忌讳,我很不解,还愤愤的顶撞他,说他迷信。但直到我自己也经历这些,切肤体会过亲人离世给人带来的痛苦后,我自己也开始不自觉的避讳,开始教育侄子,不许把筷子插在米饭上。
三年前我不解其他吊唁宾客的冷漠,其实我能明白,每家亲戚都有各自独立生活的小圈,都是中年人,见过多少生离死别,人生除死无大事,他们绝对同情你的悲痛,但没有人可以共情到和至亲同等悲伤的程度,其实他们不远千里的登门吊唁,本身就是对逝者和家属最大的敬意,表面顺然地姨姨们,她们的内心比谁都别扭,但她们不得不招呼宾客,招待亲戚,维护丧礼的体面,也是在和姥爷做最庄严的告别。
妈妈总是念叨些不科学到灵魂理论,曾今我会不屑的反驳她,但姥爷走后,我不想再这样做了,妈妈相信灵魂存在,相信轮回转世,原先觉得妈妈迷信,现在我只觉得自己悲哀,我不相信没有被科学证实的理论,但现在我想,如果逝者的灵魂真的存在,如果姥爷真的能在另一个世界收拾新家,如果今生来世真的还有再次相遇的机会,那该多好啊。这是唯物主义者的软肋,传统文化的生死理论,是先辈留给后辈面对死别的解药,让我们觉得和逝者的联系未有中断,还有一方矮坟可以寄托追思。而留给唯物主义者的,只有无处遁逃的遗憾,和永远的追思。
阿甘的母亲在弥留之际对阿甘说,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我陪妈妈翻看姥爷家的相册,妈妈指之照片说,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你姥爷了,我也没有爸爸了。我思索了片刻,回答妈妈,也像是在回答那个曾今追问死亡到5岁孩童,是啊,这个相册上多少人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而这个相册中的每一个人,也会终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但那又怎么样呢,我们相爱过,离别过,四维时空上永远镌刻着你与你在意的人共度的时光,越是为离别感到难过和惋惜,越是证明了,你们没有虚度生命里的那段时光。
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