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景荣/文
还有几天就到清明节了,不由得想起了奶奶。奶奶去世已有十多年了,有些记忆,似已模糊,但有些伤痛,历久而弥新,难以忘却。
奶奶没有确切的生日,因为包括她自己,没有人记得,故给她虚定一个生日:九月初九。我的家乡地处西北偏僻之地,并没有过重阳节的习俗,之所以选这么一个日子,是取其所蕴含的吉祥之意。不过奶奶的年龄,却有确切的数字,她去世时,享年84岁。从这个数字来推算,她应当生于1916年,即民国五年。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我们皆很清楚:满清政府刚刚倒台,但死灰未灭;袁世凯觊觎皇位,但称帝未遂;民主革命在一波三折中艰难前进。
想起奶奶,印象最深的是她那双被缠过的小脚。在家乡蜿蜿曲曲的小路上,这种小脚的女人很常见。她们属于一个群体,对整个中国而言,是一个庞大的群体,奶奶她们是这一群体中的末代。她们前有古人,却后无来者,应该是“足”以自豪的一代了。在她们之后,这样的一个时代消逝了。后代的我们,望着这个时代斑驳的背影,犹如望着奶奶颤颤巍巍的脚步,良多感慨。如今,奶奶的躯体,已被埋入深厚的黄土,连同她的身躯埋葬的,还有一段难言的历史,随着这段历史的埋葬,中国妇女缠足的历史,也该盖棺论定了。
据奶奶生前的说法,在那个纷乱的时代,缠脚乃是一个女人天经地义、无可逃避的责任。这是事实,虽然其时民主观念已深入人心,但对地处偏远的家乡来说,这道温暖的阳光尚未射进人们尘封已久的心田,因而缠足之风,仍在盛行。奶奶说,要做一个出嫁时的好新娘,足之大小,尤为重要。在那个年代,男人娶亲,小脚的女人犹如锦上添花,分外妖娆。中国人缠足之风,满清为盛。虽然奶奶的时代,满清政府依然消逝,但其遗留下来的各种风俗,影响依然深远,奶奶自己,备受其泽。她并不知道,她的子孙,在多年以后,面对着一抔没有墓碑的黄土,在审视她代表中国上千年历史的一双小脚。
中华之缠足,滥觞于何时,难以澄清。张邦基在《墨妆漫录》里说:
妇人缠足始于近代,前世书传皆无所自,惟<道山新闻>李后主宫嫔窅娘,纤细善舞,后主作金莲高六尺,饰以宝物细带,璎珞莲中,作品色瑞莲,以帛绕脚,令纤小屈屈作新月状,素袜舞云中,回旋有凌云之态。
如果张邦基所载属实,那么缠足之始,当起于五代,而其因则出于王公贵族的一种审美眼光,这种眼光,带着令人厌恶的残忍。它的结果,开启了泱泱中华一段畸形的历史。我掩卷长思,男权社会的腐败,竟至于斯。我宁愿不相信,这段历史的开始,和以文采名世的李后主有关,毕竟他的文句,充满令人心醉的怜香惜玉。
但无论如何,自从产生了缠足,中国妇女的生活,发生了历史性的变化。千年沧桑,被一个优美的名词——金莲所贯穿。因为这个优美而充满神秘色彩的名字,中国女人的脚被缠裹得面目全非、血肉模糊。奶奶说,她六岁缠足,有些脚趾是被折断了的。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轻描淡写,似乎与她无关。但在我们,似乎已看到那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这是多么温柔的暴行,邪恶思想的力量,竟能在罪恶之上冠之以美的花环。我仿佛看见,多年前还是幼童的奶奶惨烈的哭声和因痛苦而扭曲的脸。随后,哭声停止了,娶亲的唢呐声响了起来。娶亲的队伍中,爷爷胸带红花,一脸满足的笑。
生活在上流社会的贵妇人,是因为显示其舞姿之纤美才“以帛绕脚”的。可是奶奶不同,她一生也没有跳过一回舞,她稀里糊涂地缠了脚,然后在黄土地里踏着她的一双小脚走完了自己的一生。虽然她的一生,经历了历史之巨大变革,却终生也没有离开过那片深沉而广阔的土地。家乡的田地里,每一块都有她浅浅小小的脚印。在极端贫困的岁月里,她在美丽的田野上采苜蓿,一边还谨防野狼的追踪。她从未对自己的脚有过什么感叹或抱怨,她劈柴挑水、收麦打场,全凭她的那双小脚。每当好奇的我们谈起她的脚,她总是不置可否,一脸安详的神态。她的裹脚布,又臭又长,裹脚布里的内容,不忍卒睹:肉糊糊的一团,有些脚趾被折弯压在脚底。这是我一生中仅见的一双被缠过的小脚,除此而外,再也没有见过。据对缠足起源的追溯,对于脚本身来说,其作用并不在于观赏,而是走起路来时的款款细步——这残酷的无情无义的男人的取乐。这取乐的背后,血和泪汇合成一条充满血腥气的河流,流淌在一个民族历史的河床上。我站在这河的河岸,看见娇弱的女人们幽怨的眼神,泪水挂在她们梨花般的双腮之上。
也许中国的文人,委实麻木而难以觉醒吧。即使才气十足、英明度达如苏轼,也写过这般令人不堪的作品:
菩萨蛮·咏足词
涂香莫惜莲承步
长愁罗袜凌波去
只见舞回风
都无行处踪
偷穿宫样稳
并立双趺困
纤妙说应难
须从掌上看
不难得出一个结论,中国妇女的苦难,文人起过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我们并不应过多地指责他们,在后来倡导天足运动的人们中,也有文人的身影,李汝珍即是其中之一。《镜花缘》有一段文字说:
吾闻尊处向有妇女缠足之说。始缠之时,其女百般痛苦,抚足哀号,甚至皮腐肉败,鲜血淋漓。当此之际,夜不成寐,食不下咽,种种疾病,由此而生。小子以为,此女或有不肖,其母不忍置之于死,故为此法以治之。谁知系为美观而设!若不如此,即不为美。试问,鼻大者削之使小,额高者削之使平,人必谓为残废之人。何以两足残缺,步履维艰,却又为美?
在当时的思想环境下,李汝珍能有这样的观点,难能可贵,其思想之境界,远在苏东坡之上。
人生不幸作女子身,更不幸而为中国之女子(郑观应《盛世危言》)。中国的妇女,就这样在民族的历史道路上,跌跌撞撞、疲惫不堪地走到今天。今天,缠足作为一个历史现象,已永远地消逝了,但它的历史,永远不可能抹去。可是我们不禁庆幸,妇女的苦难毕竟还是解脱了,这样的时代逝去了,奶奶所走过的路,母亲和姑妈不再走,奶奶所感受过的,母亲和姑妈不再感受。奶奶去世时,带走了一个时代,与她长眠地下的,是一段充满辛酸和不解的历史,这段历史,给中国的女人曾带来痛苦而麻醉的欢乐。
奶奶的坟头,开着零星的野花,每当我和父亲跪在她的坟前,我都会回忆起很多往事。也许,在另外一个世界,真的没有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