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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访谈 | 叶舟:“忠义”是个自带光源经久不灭的词;我渴望用自己的一支笔为边疆除锈

来源/ 作者/ 时间/2023-04-09 13:15:05

叶舟

诗人、小说家,第十三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主席、甘肃日报社叶舟工作室主任,一级文学创作。

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敦煌本纪》《凉州十八拍》,中短篇小说集《我的帐篷里有平安》《兄弟我》《所有的上帝长羽毛》《第八个是铜像》《秦尼巴克》《西省列传》和《叶舟小说》(上、下卷),诗集《大敦煌》《边疆诗》《叶舟诗选》《丝绸之路》《敦煌诗经》《引舟如叶》《自己的心经》《月光照耀甘肃省》《诗般若》,散文集《大地醍醐》《漫唱》《西北纪》《漫山遍野的今天》等。多部诗歌和小说作品被译为英语、法语、俄语、日语、波兰语、韩语等语言在海外出版。

作品曾获得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四届施耐庵文学奖、《人民文学》小说奖、《人民文学》年度诗人奖、《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叶舟原来叫叶洲,笔名是他在大一的时候取的,根脉源头是自小就生活在“一只船街道”。叶舟无论写诗还是写小说,开始都是围绕着“敦煌”展开的。他父亲是甘肃武威人,二十几岁来到了兰州,但他一辈子乡音未改,《敦煌本纪》出版后,父亲就问他,怎么写的又是敦煌呢,河西走廊的第一站不是凉州吗?那天,看着父亲插上了氧气管,他突然间决定必须抓紧时间,首先为父亲写一本书。但悲哀的是,134万字的《凉州十八拍》写出来的时候,父亲还是走了。在成书的时候,他特地腾出了一页雪白的纸,将父亲整理的四句话,当成题记印在了扉页上:天凭日月,人凭心,秤杆凭的定盘星;佛凭香火,官凭印,江山凭的是忠义。叶舟十分悲伤地说:“父亲没能等到这本书的面世,我恍惚成了孤儿,这部书也成了孤儿,无人认领。”

本期嘉宾  叶舟

青年报记者  陈仓 李清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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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我写过几本书、几行诗,

我干过的最漂亮的事情,

是捍卫了一条街道的历史。

青年报:你生在西北,本来是个缺水的地方,名字中为什么却有一个“舟”?舟,船的意思,这不会是笔名吧?你觉得名字,尤其是笔名,对一个人的影响是什么?

叶舟: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觉得,一个人的名字或许就是一种宿命,一种前定,它蕴含着你的脚印、方向、运程和花开花落,这里面有一套复杂的编码,包括所谓的笔名。我生在兰州,但兰州并不缺水,有一条伟大的黄河穿城而过,让这座城市建筑在河谷两岸的滩涂上,犹如一本打开的巨著,写满了古往今来的一切沧桑与记忆。我出生不久,我父亲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本家谱,说下一辈的子女们名字当中必须带“三点水”,他去给我上了户口,我就开始叫叶洲,一直叫到了现在,迄今未变。“叶舟”这个笔名是我上大一开始发表诗歌作品时,擅自更改的,没有征求过父亲的意见,但他老人家似乎也默许了,因为这一切都大有深意,他也心领神会。

自小,我们就生活在父亲单位的家属院里,几十户人家乌泱泱的,构成了一个小社会。这个家属院位于兰州大学大门对面的一条街道上,街道名叫“一只船”,绿柳荫蔽,古风盎然,距离黄河也不过四五里地。我上初二时,黄河发过一次大水,洪水漫延到了兰大附近,可见这个地名颇有来历,而我当时却一无所知。工作之后,大概是在1998年,我供职于一家都市报社,偶然看见当地的一家机构发布的告示,他们决定拍卖兰州城内几条街道的命名权,一只船街道赫然在列。这下子我就急了,我感觉一辆疯狂的铲车正在驶来,不仅要铲除这条街的面貌与记忆,它还会让“叶舟”这个名字变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我岂能坐以待毙、善罢甘休?在那个夏天,我骑着一辆自行车,泡图书馆,走访古稀老人和土著居民,在档案馆里查找旧资料,做足了功课,并发挥了一名小说作者的专长,开始撰写系列文章,向他们讲述一只船街道的前世今生。

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其实,一只船街道跟大名鼎鼎的左宗棠有关,历经了百年风云,其来有自。想当年,这位朝廷的肱股之臣抬棺西行,入疆平叛,率领大军路过兰州城时,就驻扎在东门外的一片乱坟岗子上,补充给养,昼夜操演。后来,随着前方战事的不断扩大,阵亡将士的遗骸被一批一批地输送下来,又无法及时地运回湖湘入殓,只好暂厝在兰州城的东门外,渐成规模,号称“义园”,类似于现在的烈士陵园。义园周围有重兵把守,擅入者斩,而在中心地带建起了一座巨大的帆船,船尾靠近黄河水,船头则朝向了南方的故乡,不言而喻。在这里,白天有香火,入夜之后便会升起一盏明亮的桅灯,仿佛在引魂,不至于让那些亡灵迷失,落魄他乡。久而久之,本地的土著居民前往义园跟官兵们做小买卖时,一般会遥指着那一艘木质帆船,称其为“一只船”。我的文章发表之后,有关部门也是从善如流,采纳了这一建议,保留下了“一只船街道”这个地名,让我的“脐带”迄今犹在。吊诡的是,时隔多年之后,有几家影视公司来拍摄这条街道的传奇,他们从网上扒下了我的文章,直接当作了解说词,但没有一个人当面采访过我,这至少是他们的损失。因为在我的父母搬离这里时,我特地撬下了那一块老旧的铁皮门牌,保存至今,上面的地址是:兰州市一只船北街108号。

相比我写过几本书、几行诗,我觉得自己干过的最漂亮的事情,就是捍卫了一条街道的历史,同时也保住了“叶舟”这个名字,谢天谢地。

青年报:你是兰州人,你简单介绍一下你的故乡吧。人们一提起丝绸之路,肯定会想到兰州,所以这里文化积累很深。我想问的是,你的文学理想或者说是文学观,是这片土地上的故事培养起来的吗?

叶舟:我的故乡就是一只船街道,它并不长,也不宽,隐身于兰州城内。

我从小就生活在黄河上游,生活在兰州这座重要的水陆码头上。1877年,当德国地理学家费迪南·冯·李希霍芬男爵在他的《中国》一书中首次发明了“丝绸之路”这个名词,并被世界广泛认可后,横亘于亚洲腹地深处的这一条天路,仿佛抖落了身上的灰尘,露出了它清晰的骨骼,以及斑斓的历史。巧合的是,我所在的兰州城,恰恰就位于丝绸之路境内,它被黄土高原和青藏高原所簇拥,东望长安,向西又毗邻着河西走廊这一条著名的孔道。如果说,写作是一种宿命的话,那么兰州及河西走廊就是我的文学版图之一,也是我的文学疆土,我的长篇小说《敦煌本纪》和《凉州十八拍》就发生在这里。

用一个比喻的说法,我站在兰州这一座水陆码头的瞭望塔上,可以望断千年,看尽春秋。在这里,不仅有大河东去、佛法西来的遗址,不仅有民族融合、各美其美的传说,不仅有语言共生、和平遍地的光阴,即便在如今的日常生活中,仍旧有着丝绸之路这一条伟大的通道,给予我们这个国家的慷慨馈赠。我以前撰写过一部纪录片的解说词,描述从丝绸之路上涌入中国内地的瓜果与蔬菜,便是东西方文明交流的一种例证。比如,从先秦到两晋,我们接纳了小麦、大麦、高粱这样的粮食作物,接纳了藕、萝卜、胡瓜、胡桃、胡椒、蚕豆、芋头、香菜、豌豆和茄子这样的蔬菜,接纳了生姜、大蒜这样的调味品。从唐朝至元朝,我们又迎接了丝瓜、莴笋、菠菜、胡萝卜等的蔬菜,迎接了西瓜、无花果、香蕉等的水果。从明朝和清朝,我们拥抱了红薯、花生、向日葵、烟叶这样的作物,拥抱了辣椒、西红柿、土豆、南瓜、洋葱、洋白菜、西葫芦、菜心这样的蔬菜,拥抱了苹果、菠萝、草莓这样甘甜的水果。真是难以想象,假如剔除了以上这些活色生香、琳琅满目的果蔬品种,我们的餐桌上该有多么单调,我们中国人的味觉该有多么寡淡,我们的诗歌和戏文中将会丧失多少清香的气息。但是不,人类的文明与交流,驱遣着这些植物大军一路东进,翻山越岭,服属了这一方水土,进入了我们的田野与胃囊,养育了我们的昨天和今天,构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这样的地理,这样的历史,这样的果蔬与饮食,无疑也养育了现在的我,包括文学的眼光、立场、美学、伦理与态度,这似乎有点宿命的成分。

青年报:我们可以说是同行,你在新闻媒体里干过很长时间,你讲一讲自己在媒体工作的经历吧。你觉得这些经历对于你的写作有什么样的影响?

叶舟:曾经有整整六年的时间,我一直在埋头办报,心无旁骛,没写过一篇小说,甚至没写过一行诗,简直到了身心分裂的地步。我知道,世界上或许并不需要我这样一个新闻编辑,但它可能需要像我这样一个诗人、一个小说家去干点什么,干点正事。仰赖于甘肃日报社的善待和礼遇,为我成立了“叶舟工作室”,让我一直在从事文学创作,几乎没有任何的干扰,我心存感激。

在我看来,新闻结束的地方才是文学的起点,哪怕是一条简短的社会新闻,其中都包含着足够多的文学元素。新闻是喧哗的、表象的、站在前台的,而文学需要刺破那一张报纸,去究问事件背后的纹理、轨迹与世道人心,后者可能更有力量,也更有说服力,这也是我的兴趣所在。我虽然离开了新闻一线,但这一段经历教会了我对这个时代、对整个社会的热情与敏感,当然也不乏剖析和怀疑的能力。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有过一段新闻生涯,想必也是一件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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