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人们的阅读越来越依赖书单。书单的种类、主题多种多样,作用从指导阅读变成可以被转发收藏,它的背后缠绕着一系列的权力关系,值得辨析。
书单的本质是清单。作家艾柯在《无限的清单》里这么写道:“清单是文化的根源,是艺术史和文学史的组成部分。清单并不破坏文化,而是创造文化。”至于为何要开列清单,艾柯认为世界的无限不能被全部掌握,却带给人们一种不安的快感,开列清单就成为一种用具体暗示无限的尝试、一种对事物界限尽可能的把握,为漫无秩序的事物赋予新的秩序。
清单还可以分为实用清单、诗性清单。前者出现在日常生活里,将繁琐的事物条理化以提高工作效率,或是帮人们记住不想遗忘的事情。后者出现在艺术作品里,呈现广阔的精神世界,表达人们对多元、无限知识的追求。
书单作为一种历史悠久且极为重要的清单,既指引人们阅读、构建知识体系,也展现着开书单者辽阔的精神世界。传统的书单既有教育部推荐的必读书目,也有大学老师开具作为修读学业的门槛,以及传媒通过开书单来表达自身的文化定位与品味。但当下一些书单里混进了杂质,变得越来越功利性,开书单也变成一种权力的竞争,且从权威人士转移到普通人手中,形态也从自上而下到充满互动,书单可以推荐、可以收藏、可以标记、可以延展。
最热闹的是自媒体开列的书单,相比纸质媒体的品味标榜,自媒体则基于社会热点和人性痛点,一遇到重大事件发生,就迅速以开书单的形式帮人们了解状况,或是帮人们通过阅读“自我疗愈”。还有大数据计算的书单,如“阅读人数最多书单”“评价指数最高书单”,满足了从众心理。个人书单也不断涌现,既是对阅读经验的总结、对阅读成果的展示,也是对自我思绪的整理,从个人书单能清晰地看出一代人知识结构的变化和他们的所思所想。
但无处不在的书单导致阅读变成一场比拼。谁先完成书单?谁能不断更新书单?谁收藏更多书单?读书就成为一种负担,让人陷入焦虑,久而久之人们连书都不读了,只收集书单。而当书单直接影响了图书的销量和经典化,越来越变成一种宣传手段,就要防止夹带私货,把不属于这个层面的作品也塞进来。一旦人人都可以开书单,书单的纷杂无序也有可能造成思想上的混乱。
书单在当下所以受到青睐,是因为它瞄准了两类目标人群:一是年轻人,面对浩瀚的知识海洋,他们想要扩充自己的知识体系,却并不知该如何选择;二是中产人士,他们充满着对生活的焦虑,想要通过书籍获得实用知识来稳固住自己的地位,也想要了解更多人文、社科知识来对身处的世界做出判断,倦怠的心灵也需要被文学书籍治愈。他们的时间紧张,必须进行有针对性的阅读,就更加需要书单。
于是,书单日益演变为固定形式。主题分为设身处地类——“这份书单你没看我一定会伤心”,一生总结类——“一生值得反复读的书单”,紧跟热点类——“追剧还不过瘾?这份‘扫黑’书单送给你”,实用价值类——“那些看完了会觉得‘有用’的书”,名人推荐类——“百名北大教授力荐的经典图书”。通常的格式是由导语引出话题,揭示制作书单的原因,然后是封面图片、内容介绍和推荐语,推荐语点出阅读的目的性,却缺乏历史脉络和逻辑推导,最后在结尾给出购买渠道,不能转化为消费的图书很难获得推荐,相应也缺乏版本的意识。书单有着越来越短的趋势,不是因为精炼、浓缩,而是看起来容易被完成,不会造成读者的心理负担;很多书单把经典和新书进行大杂烩,把很多未经历时间检验的书籍加入到序列中来。书单曾经是以有限来接近无限,但现在却变得越来越局限,知识不断被压缩,直至成为“15本一天就可以读完的经典好书”。
到底需不需要书单?弗吉尼亚·伍尔芙曾嘱咐:“关于读书方面,一个人能对另一个人所提出的唯一劝告就是:不必听什么劝告,只要遵循你自己的天性,运用你自己的理智,做出你自己的结论,就行了。”1925年《京报副刊》请各界名流为青年推荐十部必读书籍,鲁迅回复说:“从来没有留心过,所以现在说不出。”他以传授阅读经验代替给青年人开书单。作家阿来也说读书讲的是缘分和私人化阅读体验,书单没有必要。
但当下人们不光需要书单,甚至越来越依赖书单。面对一个知识膨胀、话语冲突的时代,人们感到迷茫,不断经历着各种信息、人性的反转,想要从书籍这种稳固的形式里找寻意义的确定感。同时人们把读书视作获得知识、具备某种素质的快速通道,讲求速成。
依赖书单的同时也暴露出人自身的惰性,书单本是用来不断完善人的知识体系,一方面给出指引,该读什么书?另一方面给出线索,还可以读什么书?这需要一个主动探索的过程,根据书单的提示再结合自己的知识结构、兴趣、能力,不断扩大阅读的范围。但事实上人们以为有书单在手就可以一劳永逸,把收藏书单变成了一种阅读风尚,忽略了背后知识体系的搭建和各种知识间的相互关联。
书单可以塑造经典,也可以挑战经典。曾经《星期日泰晤士报》开列作家的“欲烧书单”,上榜的既有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弗吉尼亚·伍尔芙、DH.劳伦斯等经典作家,也有萨尔曼·拉什迪、伊恩·麦克尤恩、多丽丝·莱辛等当代名家。《鲤》杂志也举办过一个“最恨书单”活动,想让陈旧的经典作家退出书单,把年轻人正在阅读的村上春树、伊恩·麦克尤恩、卡森·麦卡勒斯、纳博科夫、约翰·欧文加进去,它质疑的是当经典逐渐失去流传性时,还能否称得上是经典?也有出版机构发布过“死活读不下去排行榜”,上榜的都是文学经典,反映了“浅阅读”“快速阅读”“碎片化阅读”概念的流行导致的“去经典化”和对经典严肃意义的消解,值得警惕。
我理想中的书单是一种实用性和诗性结合的书单。它由资深人士开列,保持权威与公正,收录的不光是经典、精彩的作品,还有他们对于作品富有见地的阐释,让阅读与现实发生碰撞。这个书单不是封闭的,它可以不断延展,引领人们继续探索,与固有的知识体系发生碰撞,激发新的火花。它随时代发展而变化,依靠新作品的加入不断调整和整体间的关系,使得整体性的秩序稳固而丰富。它富有层次感,能不断进阶,向更复杂的知识发起挑战。
最重要的是这份书单可以促使人们进行独立思考,以有限去接近无限,重新构建对世界和自我的认识。(霍艳 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青年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