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沙漠向四面八方平展延伸,混沌苍莽,一丝丝尽头也没有。深秋时节,怀着“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的崇敬向往,沿黑河顺流而下,寻找草原丝绸之路与河西走廊丝绸之路并行互通地域内的历史遗迹,我走进了戈壁深处的额济纳旗。
古典文献里的弱水,如今的黑河早已多年没有延伸到这片干渴的土地,连最耐旱的红柳、胡杨也无法在这里播撒一星半点的情意。戈壁沙海腹地,唯有一座仿佛诡异而死寂般的孤城,这就是传说中的黑水城。
黑水城,蒙语称之为哈日浩特,始建于公元九世纪的西夏时期,因置于黑水河畔而得名。据清代《重修肃州新志》记载:“肃军探哨至其地,见城廓、宫室,有庙,大堂上盖琉璃绿瓦,壁泥鹿毛粉墙,梁乃布裹沙木,围七尺许,有记称至正元年,知其为元朝故城。明代无人居此。”足以想象,这座遭到荒废的古城,在清乾隆年间,其遗存之规模依然宏伟,建筑依旧精美。
历史上的丝绸之路也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地理环境变化和政治、军事、文化、宗教等形势演变,不断有一些新的道路被开通,也有一些道路的走向有所变化,从而导致一些城堡的崛起兴盛,或废弃衰落。位于“北走岭北、西抵新疆、南通河西、东往银川”交通要冲的黑水城,也是如此。
公元1372年正月,也就是洪武五年,在中原大地刚刚立足的明王朝统治者朱元璋,决意恢复汉唐雄风,拓疆扩土,向龟缩漠北、河西的北元势力发起一次毁灭性的进攻。此次行动,以魏国公徐达为征虏大将军,出中路,由雁门关主攻北元老巢——和林。曹国公李文忠为左副将军,出东路,从居庸关经应昌靠近和林,在中路军与元军决战时出其不意发动侧翼攻击,一举切断元军后路,并合力歼灭北元主力。宋国公冯胜为征西将军,出击甘肃,主要任务是迷惑和牵制“西道诸王”。三路大军各率5万兵马,东西遥相呼应。这一战略部署,主攻、辅攻、佯攻皆有,堪称一个完美的军事计划。
出征的时刻到了,朝廷上下“一扫胡尘,永清漠北”喧嚣之声不绝于耳,全歼北元势力成为砧板之肉、盘中之餐似乎已成定局。但是,在三位将领中,并非朱元璋嫡系的冯胜情绪是最低落的。因为他自认军事能力并不差,却只承担了配角,荡平北元最后一战好像与自己也没有多大关系了。但最终的结局,不仅震惊整个朝野,甚至改写了中国的历史。
此次北征,中、东两路损失惨重,并没有达成肃清北元的战略意图。而事先最不为人看好的西路军,却创造了奇迹,这一奇迹的缔造者,正是冯胜的先锋官傅友德。西路军前进的方向是兰州,到达兰州以后,冯胜从战术上做出了一个虚实奇正的决定,分兵!从五月到十月短短五个月时间,急先锋傅友德从最初亲领五千人马到统率全军,如入无人之境,纵横西北,下西凉(今甘肃武威),破永昌,取扫林山(今甘肃酒泉北),降亦集乃路(今内蒙古额济纳旗),逐别笃山口(今蒙古国宾都山),终至瓜沙二州(今瓜州敦煌),所向披靡,竟无人可挡,以七战七胜的战绩让元军痛苦不堪,整日在恐惧中生活。至此,冯胜下河西,甘肃皆平。
公元1372年6月,明军终于在截断黑水河流,围城一个月有余的一天深夜,攻入了黑水城,他们见人就杀,见房屋就烧。城里浓烟滚滚,到处都是死尸。年轻妇女躲避不及的,统统被捉住横遭蹂躏。大批官吏百姓被俘虏或杀死,残肢断骸塞道填河。守城的将军在一帮亲兵的拼死护卫下杀出一条血路,从西门侥幸逃脱。那一夜漠风彻夜呼啸,天地间暗淡无光,一派混沌。逃亡者前路渺茫,留下的人如离群的孤雁。把守黑水城的元军和平民百姓遭遇了灭顶之灾。
从柽树林经过,进入黑水城遗址,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劫后余物枕藉累累,满眼都是残砖坏瓦破陶碎瓷,仿佛诉说着那场百年不遇的肆意浩劫。这是一段黑乎乎烧掉大半的横梁,一条残体横陈留有多半的檩子。残墙东一截西一段,沙砾掩埋,孤独而立。残存的两座佛塔外表早已斑驳陆离,一处墙皮外层已经脱落了下来,露出佛塔里层包着的青砖。
黑河静静地绕城而过,蚯蚓般匍匐在大漠荒野的胸膛腋窝,只有细小的波浪在拍抚着无力的岸。不远处,风挟裹着沙尘,悄悄漫过元人赖以生存的连绵数里的屯田耕地、垄沟渠道,不禁让人从心底里泛生出许多惆怅和无言。在自然生存法则和历史时空演绎双重毁灭下,黑水城沦落了。
冯胜大军攻占沙州、瓜州后,朱元璋亦从中看到要“一扫胡尘,永清漠北”是很不容易的。面对与甘肃、青海接壤,因长年内讧争夺汗位而势力尚存,但无力进攻内地的东察合台汗国,只能采取安抚柔远的防御策略。故“太祖定陕西、甘肃诸镇,嘉峪关以西置不问”,扶持一些蒙古贵族及少数民族首领,在甘青与新疆蒙古势力缓冲地带,分别设立了安定卫、阿端卫、曲先卫、罕东卫、沙州卫、赤斤卫、罕东左卫7个羁縻卫所,全面推行“以夷制夷”“来则御之,去则勿追”的消极边防政策,并先后遣派大将练兵备边,修葺城池,严为守备。
班师回朝的路上,大将军冯胜在尽享凯旋愉悦的同时,又担心起大军撤走之后,“河西四郡”之一的肃州城完全袒露蒙元势力铁蹄之下,让人始终放心不下。再则与朝廷貌合神离的“关西七卫”,跟墙头草似的一边随风倒,也极为不靠谱。最终造成两军长期持久对峙,朝廷鞭长莫及,西北要地得而复失,是迟早的事情。筹谋边防态势,御敌国门之外。如果在肃州城与瓜州城之间的合适位置,再设置一道属于自己的战略前哨堡垒就好了。
当行军至嘉峪山西麓,踏上一片开阔的冈塬时,将军眼前一亮,大喜。这里正是河西走廊中西部南北山系拱合的狭窄处,是黑山山麓与嘉峪山麓之间形成的岩冈谷底。这时,早些时候派出勘察设防地形的幕僚上前一步,言道“以卑职之见,塞上一马平川之地,非雄关高城无以屯兵粮,倘烽烟大举,以中国之兵千里奔援,乃以远水救近火也,其一;或曰奈何不屯兵于祁连山上?此乃不知西北少水,复蹈街亭之败也,嘉峪关依水而建,可为久守之计,其二;自汉以来,平戎之策,扶为主,剿为辅,嘉峪关之攻难守易,列堂堂之阵于不毛,可震慑虏寇觊觎之心,不战而屈之,其三;屯戍之兵,贵少而精,则无粮饷辗转之忧,甚或敌越周近长城而入,若关城不失,则敌兵势如鲠骨在喉,芒刺在背,未敢深入也,其四。此四点,皆为扬本朝步兵之长而抑敌骑兵之短故也。此地设防最佳,请将军酌情定夺”。此处地势险要,攻守并蓄,实乃“酒泉之门户”“河西之咽喉”也。
《肃州新志》记载:“宋元以前有关无城,聊备稽查。明初宋国公冯胜略定河西,截敦煌以西悉弃之,以此关为限,为西北极边。筑以土城,周二百二十丈,高二丈余,阔厚丈余”。嘉峪关“初有水而后置关,有关而后建楼,有楼而后筑长城,长城筑而后关可守也”。从最初设置军事前哨到成为“中外巨防”的坚固防御屏障,前前后后经历了160多年的时间。至此,嘉峪关屹立在两山之间、伸出双臂,牢牢地守卫着丝绸之路的咽喉要道。
冯胜走远了,那两座城池还在。(都乖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