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彩陶自发现之初,就将彩陶源起与彩陶之路的探索列为重要课题。从安特生的努力开始,这个探索已经有了近百年的时长。
彩陶,是史前时代艺匠描绘的梦幻世界,它就是灵魂艺术。彩陶的世界那么精妙,那么迷幻,深深打动了我们。
考古发现了大量彩陶,在了解到彩陶的主要内涵之后,我们会很自然地追踪起彩陶的源头来。中国史前彩陶分布地域很广,南北东西都有发现,彩陶艺术传统特别是黄河彩陶从何处起源,是一个必答问题,这也是一个不容易解答的问题。
我自己也在探索中不留神成为彩陶追踪者,居然与彩陶亲密接触也有了三十多年的时间。我在遗址上发现彩陶,亲手修复彩陶,亲自描绘大量彩陶纹饰,自以为在彩陶上看到了前人没有看到的景致,觉得似乎向着源头的方向又跨出了一步。
1998年,我去往西北从事田野考古工作,起初并不知自己去西北可以做出些什么,结果我很快在那里发现了一个文化源头,自以为寻到了黄河史前彩陶文化的源头,因此得出了与传统认识明显不同的结论。
安特生在中国
安特生于1921年发掘河南渑池仰韶村遗址之后,提出了“仰韶文化”的命名,在中国突然发现的彩陶文化有怎样的发展过程,它又是怎样起源的?在这样的思考中安特生将他的目光转向了西亚,他推测中国彩陶并非本土起源,它的技术与文化传统应当是来自遥远的西方。安特生将自己的研究方向转到中国西北,他推测那里应存在着一条彩陶自西向东传播的通道。
安特生从1923年开始沿黄河西行,去追溯仰韶文化和彩陶文化的源头。他在甘肃和青海一带发现了丰富的古文化遗存,发现了比中原数量更多的彩陶,这使得他流连忘返,一直在那里待了近两个年头。安特生发现六种考古学文化中都见到了彩陶,他认为这些考古学文化处于新石器时代晚期到向青铜时代过渡的时期,绝对年代约在公元前3500年到1500年之间,包括仰韶在内它们代表了6个发展阶段,它们是齐家期、仰韶期、马厂期、辛店期、寺洼期和沙井期,这便是他创建的“六期说”。将齐家期放在仰韶期之前,齐家期简单而质朴的彩陶纹饰,被认定是彩陶开始出现的证据。
安特生在甘肃青海地区发现的大量彩陶,现在看来大多不属于中原仰韶文化范畴,内涵与时代都有不同。包括他在内的一些国外的研究者急于将中国彩陶与西亚彩陶相提并论,由此倡导中国文化很早就表现有西来特征的学说,虽然他所找到的证据在他看来是那样确凿无疑,但是当时的提法在后来者看来其实并不能成立,从研究的理论与方法层面上暴露出许多无法弥合的漏洞。
1924年安特生在甘肃广河齐家坪遗址发掘
中国考古学家后来纠正了安特生在学术上出现的错误。1937年尹达先生即撰文指出,仰韶村遗址包含有龙山文化遗存,甘肃史前文化的齐家期不一定早于仰韶期。1945年以后,夏鼐先生通过在甘肃的一系列发掘,澄清了安特生在考古发掘过程中所犯的层位颠倒的错误,他指出甘肃地区史前文化正确的时间顺序应当是仰韶文化、马厂文化、齐家文化,后面的辛店、寺洼、沙井文化已进入青铜时代。安特生所说的甘肃古文化六期中的“仰韶期”,主要内涵是20多年后夏鼐命名的马家窑文化,后来的一些研究者常常称之为甘肃仰韶文化,但并不能等同于起先发现于黄河中游的仰韶文化。
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在甘肃及邻近的青海东部地区新发现大量的马家窑文化遗址,同时也进行了一些发掘工作,为探索马家窑文化及彩陶的来源进行了深入研究。关于马家窑文化与仰韶文化的关系,体现在彩陶上的线索非常明确,石兴邦先生就此进行了探讨,他在1962年发表的一文中认为马家窑文化彩陶受到庙底沟类型彩陶的影响,纹饰母题与演变规律都有相似之处。严文明先生1978年发表的《甘肃彩陶的源流》,论及半坡类型向陇东和庙底沟类型向陇西及青海东部的扩展,认为马家窑文化彩陶的源起与中原地区的仰韶文化有关。
庙底沟、马家窑文化彩陶由叶片纹、旋纹向四大圆圈纹演变图示
马家窑与仰韶文化的关系,在以后揭示的多处地层证据中得到进一步确认,有关马家窑彩陶来源的研究取得了实质性进展。特别是后来又发掘了秦安大地湾、天水师赵村与西山坪、武山傅家门等遗址,不仅在地层上确认了仰韶文化与马家窑文化的早晚关系,出土大量彩陶也为追寻彩陶的源头找到了线索。
一部分研究者所称的石岭下类型,主要分布于渭河上游的秦安、天水、武山一带。也有一部分研究者将这一内涵的文化直接称为仰韶晚期文化,特别是像秦安大地湾四期文化的面貌,与仰韶时期的庙底沟文化表现有更多联系。先前许多学者认为,马家窑文化是仰韶文化的继续与发展,可见证据是越来越充实了。
甘肃境内既有仰韶早中期半坡和庙底沟文化分布,又有仰韶晚期文化发现,在青海东部也有仰韶中晚期文化遗存发现。由这些发现看,我们就可以为彩陶繁荣时期的兴起作出一个基本判断,甘肃及青海东部地区在距今6000年前,就已经是仰韶文化的分布区域,马家窑文化彩陶的来源应当就在这个本土区域,应当就是仰韶时期的庙底沟文化,与遥远的西方没有什么关系。
马家窑文化彩陶由旋纹向四大圆圈纹演变图示(依张朋川原图改绘)
随着田野考古的深入,后来又在陇东发现更早的前仰韶文化彩陶,这些具有初始特征的彩陶将甘肃及以西邻近地区彩陶起源的年代追溯到距今7000年前的年代。已有的发现完全能证实甘肃史前彩陶具有完整的起源与发展序列,这样的序列不仅在中国其他区域没有见到,在世界其他区域也没有见到,由这一个角度看,这是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原始艺术生长的典型区域。
甘肃及邻近区域的彩陶,距今7000年前起源于陇东至关中西部边缘一带,经过半坡和庙底沟文化时期的提升发展,到马家窑文化时期进入繁荣发展阶段。这里的前仰韶和仰韶前期的彩陶,与关中地区属于同一系统,彼此之间没有明显的传播动能。
自仰韶文化晚期即大地湾四期文化(石岭下类型)开始,甘肃彩陶体现出一定的地域特色。进入马家窑文化时期,彩陶的地域特色彰显,形成独特的纹饰发展演变体系。
马家窑文化彩陶由旋纹向四大圆圈纹演变图示(依张朋川原图改绘)
与彩陶来源相关的讨论,还有关于庙底沟文化的来源研究,也存有明显疑问。这个问题我们现在并没有真正解决,有说庙底沟文化起自关中的,也有说它起自晋南豫西的,为何不会是起自甘肃?
这个问题涉及半坡与庙底沟文化关系的研究,出现过许多争论,这争论由完全对立变为大体一致,又由大体一致变为严重分歧。我们面对的是同样的材料,用的又是同样的研究方法,可是结论的距离却很大,甚至完全相反。我们不免要问这样的问题:是地层学与标型学这样的编年学方法不灵便,还是我们自己的头脑中出现了偏差?
最初在缺乏地层资料的时候,研究者急切地为两个类型的早晚年代作了判断,有相当多的人是以彩陶的繁简为出发点的,所依据的材料一样,因为判断的标准不同,所以结论相反。当时的标准,基本是以主观的感受为主,并无客观的标尺。以花纹繁缛为早期特点或是简单为早期特点,其实只能说服论者自己,而不能说服争辩的对方。这也让我们想到最初安特生判断齐家期早于仰韶期,就是以为齐家少而简的彩陶一定是彩陶开始出现时的景象。
现在关于半坡与庙底沟文化关系讨论的焦点,是庙底沟文化从何而来,是传统所说的来自半坡文化,还是其他。确定了庙底沟来自半坡之后,自然还要探讨半坡文化的来源。2003年我的论文《仰韶文化渊源研究检视》中认为,“半坡人的传统显然来自干旱的黄土高原,这传统很让人怀疑可能生长在甘肃、青海地区,仰韶文化的正源,似乎要从关中以西的地区去寻找”。
在这里明确提出到甘青寻找仰韶文化的正源,后来我又写成《秦安大地湾遗址彩陶研究》,讨论甘青彩陶的序列,也表达了类似观点:“甘肃及青海东部地区在距今6000年前左右,就已经是仰韶文化的分布区域,马家窑文化彩陶的来源应当就在这个本土区域,应当就是仰韶时期的庙底沟文化。从文化的分布与地层堆积关系找到了甘肃地区考古学文化明确的传承关系,由彩陶纹饰演变的考察也能寻找到传承的脉络”。
大地湾遗址彩陶元素及组合序列(上)
就地理位置而言,秦安大地湾遗址是处在西北与中原文化带的边界,或者说它地处西北,但更邻近中原。在这样一个特别的位置,大地湾及与它邻近的一批遗址显示出了一种纽带作用,它们既联结着中原文化,又发展起本区域特色。由大地湾四期文化彩陶探讨西北彩陶的起源,探讨甘青彩陶与豫陕晋区域的联系,是一个很好的着力点。可以确信至少自前仰韶文化时期开始,邻近中原的西北区域与中原特别是关中地区的考古学文化已经属于同一系统。到了半坡和庙底沟文化时期,这种一体化态势得到延续,只是在庙底沟文化以后,情形才开始有所改变,西北地区迎来自己更加繁荣的彩陶时代。
大地湾遗址彩陶元素及组合序列(下)
过去我们都认为,马家窑彩陶是从仰韶彩陶发展而来的,这个认识没有问题,但是发展演变的路径并不非常准确。提到马家窑的源头,都认为是从豫陕晋传播到这里的,其实并非这样,这里本来就有仰韶分布。甘青地区的彩陶是一脉相承发展下来的,从大地湾出现彩陶,到仰韶、马家窑,是有完整链条的,彩陶传统本来就有,它的主体用不着由传播途径得来。彩陶在这里的发展最繁荣,传统延续最久,这里是彩陶的一个重要中心区。中原地区仰韶之后就没有彩陶文化了,衰落了。有了这些认识发展的变化,我们会更加重视这里的研究,关注其在华夏文化形成过程中有什么样的地位和影响。可以认为,甘青从仰韶到马家窑文化,再到齐家文化,始终处在一个文化高地。
研究表明,陇原那一块文化高地,是中国黄河流域彩陶文化的源泉。
近来因为张家川圪垯川遗址的新发现,又让人有了重新审视的机会。这个遗址主要揭露的是仰韶文化半坡类型晚期的一座聚落,按照李新伟先生的评论,说它“见证着陇原腹地与关中盆地的紧密联系”。应当说,这是继大地湾之后的又一次见证。我注意到李新伟的文字中出现了这样的提法:“天水大地湾遗址前仰韶时期的大地湾一期文化表明,陇原和关中盆地一样,是孕育仰韶文化的核心地带。圪垯川特征鲜明的半坡类型晚期彩陶,再次证明,陇原地区是完成半坡类型向庙底沟类型转变及庙底沟风格彩陶广泛传播的策源地”。
甘肃张家川圪垯川遗址彩陶(引自“2021年十大考古发现”相关报道)
李新伟还特别表达了这样的看法:“至仰韶文化晚期,庙底沟类型覆盖的广大地区中,被认定为核心的晋陕豫交界地区呈衰落之势,……唯有陇原地区坚守着仰韶文化传统,更西进形成马家窑文化,将彩陶艺术推向巅峰”。他还特别指出:“仰韶文化并非以晋陕豫交界地区为核心的中原文化,而是以陇原和关中盆地为轴心的黄土高原的儿女”。与圪垯川共在的仰韶遗址在不大的范围内已经发现了近千处之多,早期遗址占到近半数,这是什么概念?这表明那里可能是仰韶的大本营!
这些旧的和新的发现完全颠覆了传统认识,是一个明显的变化。这个改变带来了一个新的问题,就是我们许多研究者划定的彩陶之路,它还会那么确定不移么?
彩陶源头的认识改变了,彩陶之路需要重新理解。我们完全可以摒弃传统的认知,彩陶不存在由中原出发到甘青的传播途径,而这种传播正好是反向途径,是由陇原进入陕豫晋鄂,再向东进入鲁南苏北,向北入辽西,向南过两湖。我最近在即将出版的《丝路彩陶》总序中有这样的判断:
始源于渭河上游的彩陶文化,向东、北、南传播,对黄河中下游、中国北方大部,包括长江流域的部分区域产生了深远影响。在黄河流域彩陶文化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后,传播至河西走廊西去的彩陶文化,继而西传进入天山地区以后,在天山地区又绵延了近两千年。汉代以后,伊犁河下游西天山地区的巴尔喀什河以东以南,中亚的七河地区、费尔干纳盆地,被称为所谓塞-乌孙文化中,亦见有东来彩陶文化的孑遗。直到此时此地,以大半个中国为舞台、结构恢宏的彩陶艺术的历史剧,最终拉上帷幕。中国西北地区彩陶,自渭水陇山的白家村文化开始,到西天山伊犁河下游终止,前后经历5000多年的历史,在如此大时空范围绵延的彩陶,在中国史前史研究中的重要意义,对于中国文明起源的研究中的意义,都是不言而喻的。
彩陶的传播进入甘肃西部至新疆,分布越向西年代越晚,并没有如一些研究者推断的那样,仰韶一路向西进入乌克兰和罗马尼亚地区。
这样看来,彩陶之路得重新梳理一番了。
(文/王仁湘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边疆民族与宗教考古研究室主任、研究员,甘肃省齐家文化研究会名誉会长,南京师范大学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