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文学中经久不衰的话题,儿童文学作为文学的组成部分,亦无法避免这一话题的书写。对于未经世事的儿童而言,“死亡”既陌生又神秘,同时还伴随着恐怖,与儿童关于“生命”的理解有重要关系,徐杰在《“死亡”:作为被规训的禁忌——儿童文学中的死亡书写尺度》一文中提到,虽然死亡作为一种普遍现象,无法被排除在儿童文学之外,但是儿童文学作家对死亡主题的处理却需要特别注意,在书写时应当注意语言上的文学处理,引导儿童以积极、正面的态度面对死亡。外国儿童文学史上提及死亡的作品不在少数,例如安徒生的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海的女儿》《幸运的贝尔》等,王尔德的童话作品除《少年国王》之外,几乎是以死亡作结尾;还有刘易斯的纳尼亚王国;J.K罗琳的《哈利波特》,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等等都涉及了与死亡有关的情节。艾利克斯·希尔在《天蓝色的彼岸》中以书写小男孩哈里死后因在人间仍然留有遗憾故返回人间为主要内容,其富有哲理性的主题表达,诗意的语言以及幽默童趣的语言风格使得这本儿童文学中关于“死亡”意象独特而富有深意。
成长与直面死亡
《天蓝色的彼岸》以主人公哈里死亡后的视角开始叙述,因其儿童的身份,他对死亡一无所知,“我得死多久?我的意思是说我该怎么打发这些时间?这里有好玩的东西吗?有足球踢吗?或者有点什么别的有意思的事情可做吗?”这是哈里在死亡时所产生的一系列疑问,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他显得懵懂而迷茫,甚至有些不知所措。《论语·先进篇》云:“未知生,焉知死”,“还不知道活着的道理,怎么能知道死?”甚至是他乡的幽灵们都对哈里说“像你这样的小孩能干什么呢?你太小,还不可能有一个完满的人生。”活着时应当领略的人生,明白的道理哈里注定已经缺席,但是儿童文学的不同之处就是要关注儿童自身的成长变化,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成长是许多作品所要集中表达的主题。
“如果你跟我一样,特别想在死后就能知道什么是活着的意义的话,那你可要失望了。”成长不是一蹴而就的,活着的意义也不是死亡之后就能立刻明白的,它仍然需要主人公一步步地探索。当哈里跟随朋友阿瑟重新回到人间的时候,他们先去了哈里曾经的学校。与哈里的想象不同,同学们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多大的改变,失去了自己的世界与之前也并没有什么两样,依然在正常运行:学校的足球队没有了哈里的上场却依然在进行比赛;曾经最好的“死党”彼得竟然开始和自己在学校的“死敌”杰菲·唐金斯一起踢足球;甚至自己专属的大衣挂钩、课桌,都被新来的转校生占有了。哈里渐渐明白了“你不存在了,但生活还在!”他为此而感到十分痛苦与伤心,不禁想到“我可能就像转学走了一样,渐渐地就被人们给忘了。一天又一天的,就没有人想起我了。这让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
当哈里以为全班都已经将他遗忘的时候,却意外地看到了教室中大家为他置办的整整一面墙,上面的内容全都与他相关,他看到了奥莉薇娅,看到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彼得为他写的信。看着彼得笔下动人的句子,他甚至发现了自己从前从未注意到的,原来自己之前度过的人生也是如此奇妙与有趣。最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自己生前最讨厌的杰菲·唐金斯。在信中,杰菲表达了他对哈里的欣赏,以及想要与哈里当朋友的冲动。然而,哈里死了,他们再也没有机会握手言和,成为朋友。信的末尾,他提到,“我现在只想让你知道一件事情,那棵树是我出的主意。是我想到去种那棵树的,这样事情也许会变得好一点。再见了,哈里。一路走好!”当经历了“背叛”、遗忘……哈里看到了同学们为他写下的信,不禁想“或许是我的期望太高了。不过,从某些方面,或许我的期望又太低了。”
哈里离开的世界,人们并没有想象中悲伤,世界依然在如往常一样运转,不仅如此,他生前所用的东西都被代替了,他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重要。可是,他过去的“死敌”在信中坦言,自己想要与哈里做朋友,并且为了他种下一棵树。在树的旁边,插着一块金属牌,上面刻着字:“‘哈里,我们永远爱你!’‘下面还有我的生卒年月。’”作者正是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每一位儿童,生活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开停住脚步,但是也不会遗忘每一个被深爱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怀念的方式。
重返人间的冒险使得哈里从一个对于死亡懵懂无知且充满幻想的小男孩得到了成长,他懂得了换位思考,明白了生命的意义,当他面对着天蓝色的彼岸,站在海岸线旁时,所有的沮丧、遗憾、失望都烟消云散,他与所有人再见,变成了敢于直面死亡的男子汉。
寻找爱的真谛
因为被一辆失控的卡车袭击,年幼的哈里来到了亡者所处的“他乡”,在这里有经验的幽灵们告诉他,他应该前往名叫“天蓝色的彼岸”去往转世的地方,他却因为自己还未完成的心愿而久久不愿离去。他所谓的没有完成的心愿,其实只是因为一些琐事和自己的姐姐雅丹婷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他在临出门前说出:“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你说的话的,‘鸭蛋’!我要是在哪天死了,你准保会后悔的!”正在气头上的姐姐回击道:“你放心吧,我不会,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本来只是姐弟间再正常不过的拌嘴,小哈里却真的死亡。这样的对话就像一根扎在哈里的刺一般隐隐作痛,不仅如此,他更清楚,姐姐的心中一定会和他一样痛苦。所以他前往人世只为了能够和姐姐和解,得到姐姐的原谅。
当哈里路过自己的墓地时,碰到了爸爸,他听到爸爸说:“我明天还会再来,跟平常一样,哈里。”随着爸爸的脚步,他们一起回了家,家里的每个人都显得那么悲伤,“爸爸的眼睛里有泪花,妈妈的眼睛里也有。”哈里曾经因为学校的老师与同学对于他的离去没有想象中悲伤而感到失望,但当他看到家人们因自己的死亡陷入痛苦时,他对爸爸说:“爸,不用每天都来看我,一个星期一次都够了,爸,老师说,一个月一次也可以……你可以叫对门的摩根叔叔替你来。我宁可这样,你也别成天难过。”当他真实地经历着家人们的痛苦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最大的希望是最爱的人们能够快乐,即使对他的思念减少也无所谓。
最终,哈里以自己的方式向姐姐表达了歉意,同时也原谅了姐姐,他们姐弟二人互相道歉并且表达了对于家人的爱意。当他完成了这一切时,他“现在感觉内心终于安宁了。虽然也悲伤、遗憾,但是却很平静。”因为死亡,他更加懂得了爱的真谛,作者通过死亡叙事,激发了孩子心中爱的本质。
叙事的诗意化
《天蓝色的彼岸》中,作者对于“死亡”的描述往往以诗意化的浅语进行表述,所谓“诗意”,彭懿老师将其解释为“诗意说白了,就是打动人。”而梅子涵老师则认为,“真正的诗意应是来自于故事,来自于人的命运和行为本身……诗意一定是来自一种感情,来自对美、善、幸福、遗憾……的真切理解。”朱自强教授表示:“我们感觉诗意的时候,往往内心就会有些感动。这种感动,有时是潮湿的,强烈的,有时是淡淡的,像泉水一样涌出……”以浅语的形式进行诗意化描述不仅可以使得作家规避具象恐怖,成为读者感知死亡的合理途径,同时更加贴近儿童心理,在浅显易懂的同时不失思想性。
哈里在死亡之后无法再去感受微风拂过脸庞的感觉,他说“那是一种特别奇妙的感觉,一阵清新的微风拂过脸庞,我很怀念它。真是可笑,当你活着的时候,你会觉得那些普通而又简单的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可我现在非常想念它们,比我原本以为的更想。”人们早已习以为常的事物在作者细腻的笔触之下具有了特殊的意义,微风的吹拂,云彩的飘动,稀松平常的小事开始变得弥足珍贵。“形象化的浅语能够将儿童读者的视线从陌生的死亡体验转移到熟悉事物的知觉表象上”,在这里,死亡并不是遥不可及、虚无缥缈的事物,而是无法再感受到日常生活中最简单的快乐,从而使得读者开始关注身边的细节,不要一味追求“意义”,反而忽视了充实过好人生每一天的重要性。
其次,面对儿童对于死亡产生的强烈好奇心,就死亡本身的体验来说,文中对其的描写是轻盈且毫无知觉的,“就像按了个什么电钮,一秒钟前你还在那儿,一秒钟后你就消失了。就像按下了开关一样。”进一步淡化了死亡的痛觉与恐惧。
作者在书中“为死亡人物设置美好的死亡归宿,转换死亡人物生命存在形式等浪漫想象。”由此给予了儿童以美好的期待和心理慰藉,当哈里看到同学们为了纪念自己而种下的那棵树时,“想到我的树可以长啊长,一直那么长下去,能长好几百年。这样就会有很多人来这儿看到它,在我的树下面乘凉、避雨……人人都会看到那个金属牌,想起我这个人,计算我活了多大岁数……也许人们听到这些,就会浑身上下感到特别温暖,从此觉得自己生活的世界是那么美好,充满了爱。”虽然哈里已经离去,但是杰菲种下的一棵树却使得他的生命得到了延续。“因为毕竟,树也是人——以某种形式存在的人。”哈里的肉体虽然消逝,但是他的故事却将随着树木永存,不会被遗忘,由此弱化了读者对于死亡的惧怕。
当哈里完成一切,弥补遗憾之后,他决定前往“天蓝色的彼岸”。所谓的“天蓝色彼岸”究竟是什么,作者借阿瑟的母亲之口,回答了这个问题,她将个人的生命比作一片树叶,去往“天蓝色的彼岸”,就像是落叶回到泥土,再次成为一个生命的一部分。生命循环往复,生生不息,虽然哈里不会再成为另一个哈里,但是他会出现在每一个生命里,正如他的生命中有着以往每个人的一部分那样。作者将生命的最终归结为轮回再生。
文中的另一个意象“彩虹”同样具有诗意与哲理。彩虹在小说中代表着生与死沟通的桥梁,在打算返回“那边”时,哈里看到“在前面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太阳光构成了一个闪耀的大光圈,里面充满了各种颜色,就像你能想象得到最好看的万花筒。那是一道美丽的彩虹。”雨后的彩虹架起了在人间游荡的幽灵们与“那边”的桥梁,与淡蓝色的彼岸一样,给予人希望与梦幻之感。
成人文学在书写死亡时可以用血淋淋的死亡场景渲染人性的扭曲和阴暗,追问其隐含的动物性和报复欲,如莫言的《檀香刑》、余华的《死亡叙述》等等,但在儿童文学中,考虑到儿童的接受心理,作家在书写死亡时往往会对死亡的呈现样态和叙述方式作艺术化处理,他们常常将爱、希望和勇气,对人性的信任,对生命的热爱等正向、积极的力量植入儿童文学中,从而赋予死亡以理想主义的色彩。
死后世界构筑
成人文学中的死亡叙事可以是直接面对,对于其死亡过程可以大肆渲染。但是儿童文学死亡叙事的根本目的在于帮助儿童触摸死亡、认识死亡、理解死亡,获得生命的真谛。因此,在《天蓝色的彼岸》中,作者笔下的死后世界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冰冷,甚至与人间没什么差别,哈里一醒来就处于莫名其妙的队伍中,在文书桌前排队,这里没有毛骨悚然的墓地幽灵,没有从棺材中爬出的杀手,“这里到处都是树、篱笆和田野,跟‘家乡’没有什么两样。”
关于亡者们的描写,作者提到“……你只好去想象一下你那已经死了很久的老祖母……如果她真能‘回去’,她只会告诉你多穿几件衣服,不要着凉,千万别忘了戴围脖。”作者以这样的方式消除读者对于已经逝去的人的恐惧,将他们具象为身边熟悉的人。
无论是作者所塑造的死亡后的场所,还是其笔下的亡者,都与寻常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差异,这样可以有效降低儿童对于死亡的恐惧。
在返回人间的过程中,哈里逐渐意识到,他们并非在坠落,而是在飞翔。“啊!我们在飞!我睁开了眼睛。我飞在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我们在它的上空飞翔,像鸟一样自由地飞翔。真是太棒了!那是世界上最棒的感觉!”死后的世界不是坠入冰冷的黑暗与泥土,而是在蔚蓝色的天际。
返回人世后的小哈里遇到了一些故人,认识了新的鬼魂朋友斯坦——一个为了寻找自己过去的宠物狗温斯顿而一直坐在一根灯柱上不肯前往天蓝色彼岸的人,甚至哈里还去了电影院看电影,在电影院内,他看到了许多幽灵,他们并不吓人,“如果非要说和活人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也只是看上去更加悲伤和更加缺少爱。”在人间逗留的鬼魂同样与平常人没有很大的差别,他们并非青面獠牙、面无血色的恐怖鬼魂,而是仍然会抱怨电影院里吵闹的小孩的普通人。
结语
在小说开头时,哈里走在“那边”,他不禁产生这样一种印象:“这里大多数人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死后在做什么——就像人间很多人并不知道自己活着时在做什么一样。他们一边四处游荡,一边打听:‘这到底有什么意义?死亡有什么意义?’”如果无法明白活着的意义,那么死后的意义同样是难以解释的。如何面对死亡决定了人们如何对待生命的方式,当人们活着的时候感受到阳光、微风、事物与气息,而当人一旦逝去,如同书中所写的“那边”一样,“按理说,太阳早就该消失在地平线下面了,但它却还是挂在天上,似乎时间已经静止不动了。”时间对于逝者已经失去了意义,生者能够保留的也只有对于逝者的记忆,因此在作者的笔下,“那边”的时间变成了永恒。
死亡叙事是儿童文学中必不可少的叙述方向,作者希尔以儿童式的思维认识死亡,小说《天蓝色的彼岸》虽然讲述了儿童的死亡,却没有引起读者对死亡的恐惧,相反,通过对死亡本质的体认和探索,读者将会获得一种爱与力量。伴随着哈里对于生命与死亡认知的逐步清晰,儿童读者也将对这一在日常教育中往往被视为禁忌的话题有更为深刻的见解,进而促进儿童的成长,唤起儿童的情感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