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修杜少陵先生祠堂记,《诗范永垂》碑
重建杜少陵先生祠堂记,《百世诗宗》碑
栗川镇元观峡题刻
修乐楼并历述建祠始末序
杜甫陇蜀纪行诗有两首写到“栗亭”,即《发秦州》《木皮岭》。《发秦州》系其陇蜀纪行诗的首篇,他自注说“乾元二年,自秦州赴同谷县纪行”,诗中有句:“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汉源十月交,天气如凉秋。草木未黄落,况闻山水幽。栗亭名更佳,下有良田畴。充肠多薯蓣,崖蜜亦易求。密竹复冬笋,清池可方舟。”勾画了一幅栗亭初冬的田园畅想图。从上下文看,这里的乐土、南州、栗亭都实指一地,即当时的同谷县栗亭镇。《木皮岭》则说:“首路栗亭西,尚想凤凰村。”杜甫发同谷入蜀的第一程,就是经过栗亭南下,心情沉重而不乏踌躇徘徊之意。据史料记载:栗亭,得名于栗亭河,魏正始三年(506)置栗亭县,隋开元二年(583)降为同谷县之一镇,五代唐清泰三年(936)复置县,宋因之。
杜甫在栗亭(今陇南徽县栗川镇)居留多长时间,现今并无定论。但他肯定在那里生活、创作有日,是毫无疑问的。唐咸通十四年(873)成州刺史赵鸿访杜甫故迹咏诗《栗亭》:“杜甫栗亭诗,诗人多在口。悠悠二甲子,题纪今何有?”(见《梨岳诗集》)。该诗有题记说:“赵鸿刻石同谷,曰工部题栗亭十韵,不复见。”这段文学史料,提供了四点重要信息:其一是说杜甫在栗亭的创作,曾在民间口传,但经过近120年即两个甲子的时日,已经难觅题纪;其二是杜甫的栗亭诗至少有十首,属于中国口头传统的诗学范畴;三是杜甫栗亭诗没有传之悠久的载体,已经散佚,故赵鸿再访勒石留刻同谷县栗亭镇,得以保全相关信息;四是杜甫在晚唐的陇蜀地域已经声名显隆,即便佚作,也让宦游墨客感怀、追捧不已。
明嘉靖名宦郭从道纂《徽郡志》沿袭了赵鸿之说,也记述了当时栗亭杜公祠的状况。该志卷七《人物志》载:“杜甫避禄山关中之乱,入秦州,居东柯谷;又徙居栗亭。或曰:‘少陵不终于此,似非所寓。’子谓少陵当时徙居栗亭,久而始去。今栗亭有祠、有钓台,其《集》有栗亭诗,不谓之寓可乎?噫!草堂郁郁,遗像巖巖,望者兴思,谒者增慕,不可不谓之寓焉!”郭从道满含乡土之情的诘问当然无可厚非,但说杜甫的《集》有栗亭诗,显然是指仅存诗题而非十首全诗,不然至明代中期还若存杜甫栗亭全诗,至今保留不下来也是难以置信的。较之,就明嘉靖时栗亭有祠、有钓台,《徽郡志》所言非虚。
然而,从文学史料和方志文献考察,陇蜀古道栗亭杜公祠早在宋代就有。北宋贺铸《寄题栗亭县名嘉亭》诗说:“少陵昔避地,幽栖凤皇川。始愿获其所,赋诗此终焉……呜呼歌七章,暮节西南迁。环堵久芜没,斯亭名尚传。茂宰怆怀古,增崇殊过前。雕甍揭长帘,下容十客筵……”(《庆湖遗老诗集》卷四)诗题下自注:“邑令赵洋更此新亭名,取杜甫同谷纪行诗‘栗亭名更佳’之句,因其亲能希邈,求吾诗。癸酉九月将扶疾东下,感而为赋。”可知北宋栗亭杜公祠,建于元祐八年(1093)之前,比同谷杜少陵祠(今成县杜甫草堂)建于徽宗宣和三年(1121)要早近三十年左右。贺方回是否到过栗亭县(北宋复设)暂无考证,但从该诗的描写和题注看,北宋栗亭杜公祠早已有之,至赵洋更新亭名,建筑群已经具备一定规模。南宋祝穆《方舆胜览》卷六十九载:绍圣间(1094-1098),栗亭令王知彰作《祠堂记》,说明栗亭杜公祠在北宋后期尚存。清嘉庆十三年(1808)吴鹏翱《武阶备志》卷十六《古迹》载:名嘉亭,北宋建,在栗亭县。邑令赵洋取杜甫“栗亭名更佳”句为榜,因袭痕迹一目了然。
遗憾的是,在南宋和元代的资料里,找不到栗亭杜公祠的存废记载,这应该与陇蜀地域在南宋陷于战乱有关。两汉、三国、两晋时,栗亭隶属于下辨道。北魏时,开始置栗亭县(治今徽县伏家镇),五代后唐时,置栗亭军(治今徽县栗川镇)。宋改栗亭县,属成州,元入徽州(今徽县),系陇蜀襟喉,入蜀要冲,兴衰一如河池(徽州)。清初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言其:“接壤秦陇,俯瞰梁益,襟带东西,称为要地,陇蜀有事,河池其必争之所矣。”清康熙杨恩《巩昌府志·形胜》说:“河池,岩山环峙,江水合流;东接连云,西盘百顷;关隘扼喉,溪谷张翼;为秦陇之藩屏,控巴蜀之门户。县接秦陇,而地控天水、连汉中,称为要害。”乾隆抄本《徽县志·城池》:城门南曰“通蜀”,北曰“眺陇”。嘉庆张伯魁《徽县志·疆域》称:“徽县,古河池(元改徽州,明降为县),从来用武之地也。襟带陇蜀,形胜险阻。”该志“沿革”中“栗亭”条:“考自建炎、绍兴间,金人争地,河池县乃遭残破。”可知宋栗亭杜公祠,颓圮于兵燹。
据史料,栗亭杜公祠今存遗址,源自明正德年间(1506-1521)。《徽郡志》记载:“杜少陵祠,在栗亭西。正德中御史潘公倣建。”潘倣,字景哲,洛阳人,正德六年辛未(1511)登进士第,授监察御史、都察院右都御史,巡抚山西、浙江、辽东,嘉靖初平定大同兵变,嘉靖五年(1526)建浙江万松书院,文采出众,工于书法(《明清进士录》)。嘉靖《陕西通志》卷十九《全陕名宦·巡按甘肃御史》载:潘倣巡按甘肃在正德十五年(1520),次年他已离任,继任者为山西洪桐县人许凤翔。据此,明正德栗亭杜公祠的修建,当在正德十五、六年间(1520-1521)。至于潘倣因何要在栗亭建杜公祠,《徽郡志》未做详述。清康熙五十八年(1719)童华祖撰《重建杜少陵先生祠堂记》(碑额“百世诗宗”)碑文说:“正德间,侍御史潘公因觌先生于梦中,遂就地建祠而崇祀之。”该碑刻今存徽县文化馆。从“就地建祠”的记述看,应该是潘倣按察栗亭,梦见杜甫,由此产生“崇祀”意愿,故而修建杜公祠。
今存于栗川镇杜公村杜公祠堂的《县治西三十里杜公祠为修乐楼并历述建祠始末序》碑,镌刻于民国二十九年(1940),对潘倣创建栗亭杜公祠有颇具文学性的记述:“潘公命典试文(县)、徽(县),驾临兹土,梦睹先生于途中,越□日,询诸土人,有二三黄发为言故老传闻曰:‘唐至中叶,穷逆悖乱,帝京凌夷,杜工部少陵先生遂致仕归隐,度陇客秦,由秦(州)之成(县)适徽,结庵于墩山之侧,垂钓在元观之下。哲人已萎,遗迹犹存,迄今渔人樵牧经其故址,莫不动物是人非之感焉。畴昔之夜,公梦醒吟而过车前者,不□是耶非耶?’公曰:‘然!’遂厚捐乐施,嘱此地绅耆二为之建祠焉。”(文见赵逵夫《陇南金石校录》)显然,出于潘倣创建杜公祠原碑抄录,可解当初建祠的细致因由。
按金石文献和方志资料,自潘倣以后,明清至民国曾有五次大规模重建、重修栗亭杜公祠的情况。明万历(1573-1620)中,州牧左公(左之贞)“重修祀堂三间”;清康熙丁酉冬(1717)观察使童华祖、知州周元良重修,“献宇三楹”;清乾隆六年(1741)徽县知县牛运震增修杜公祠,“置守祠二户,购田十亩以供春秋享祀”;清嘉庆丁卯、己巳间(1807-1809)知县张伯魁重修杜公祠,“祠门左右,各增置耳房二间,又增瞻祠田十亩,俾司春秋享祀,岁时修葺”;清光绪十六年至二十六年(1890-1900)生员王倜、知县张若金重修,“历时十年,动画工完,献殿始见,庙貌重新,古迹宛在”,刊刻《重修杜少陵先生祠堂记》(即《诗范永垂》碑,现存于栗亭杜公村原址)记载了重修杜少陵祠的情况以及杜公祠的历史发展渊源;民国二十九年(1940)当地士绅、乡民再次集资对杜公祠进行较大规模修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栗亭杜公祠作为公有财产分给一范姓农户居住,1962年祠堂被其完全拆除。传闻1992年在杜公村还发现一块宋代《杜甫诗苑》文字石碑,惜今不知所踪。
现存明清以来栗亭杜公祠石刻文献,描述了这一时期本地仕宦心目中不同层面的杜甫形象。明代潘倣、左之贞原碑已佚,碑文片言只语见于方志或其他史料。而从清初到民国的碑文,计有杨三辰《江河纪略》、童华祖《重建杜少陵先生祠堂记》(别称《百世诗宗》碑记)、张思□《杜少陵先生年谱》、牛运震《杜公祠记》、张伯魁《重修杜少陵先生祠堂记》(别称《诗范永垂》碑记)、佚名《元观峡题刻》、佚名《杜公祠为修乐楼并历述建祠始末序》等七种。碑记杜甫形象主要在以下三个方面:第一,神化、圣化形象,具体表现为万方多难的诗圣形象、忠君士大夫形象,侧重于强调杜甫的忠君品格和儒家情怀,“激骚扬雅,出于忠爱真意之至性,足以兴起百代”“何徽之人士思之深、慕之切于千载后”;第二,偶像化、道德化形象,侧重于表现杜甫的诗家国手和忧国忧民方面,突出教化后世和报国之情,“潘公之为是祠,以存子美于栗亭,可谓关涉世教者”;第三,劝诫化、学问化形象,侧重于深怀对杜甫仰慕、崇敬之情,突出他才高命蹇的艰难和德范诗才之共体,正所谓“生有闻于当时、殁有传于后代,世之学者,以今为明昭,建祠崇祀,读书讲道,效法先贤”。
陇蜀栗亭杜公祠碑刻群载记杜甫形象,渊源非自一处。或来自诗文流播:“周览斯川之体势,繁衍周布,唯子美之诗于今可证”,口耳相传“后之人览其作,悲其志”“子美有灵,千载后犹乐思此地,妥彼去国离家之神”;或情境生感:“思追表其遗迹,宝重爱惜”“悲慨时事,吟咏孤怀”;或个人兴会:“高望遐思,溯其所以兴怀,低徊致意”“觌先生于梦中”“表遗韵于先贤,抚往迹而太息”等等。由此可见,陇蜀地带仕宦文人表现杜甫精神风貌或人格魅力时,首先通过铺排陈述的言语迫切表现出饱含的深情:“少陵先生不产于徽,亦无深泽厚惠及于徽”“勿忘盛事,文化之人,人众且远”;再由此折射出一个“人民诗人”、诗中圣哲“眷顾宗国,恻恋兄弟”。在当时热爱诗歌和崇尚道德的人心里,杜甫如何已达到“忧在君父,忘身贱贫”“千秋万岁名,不尽身后事”的境界,并永远为后人所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