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牍书疏,千里面目,情之所及,发而为文。”在古代,远离故土的屯戍吏卒身处苦寒边塞,承担着繁重的工作。出土的简牍书、记等文物,是研究戍卒日常生活、交际往来的宝贵材料,弥补了传世文献很少表现普通人物生存状态这一不足,既能体现个体思想活动,也可以反映时代风貌。
思念家乡
史料记载,汉代成年男子需服役两年。敦煌马圈湾出土书信《儿尚与杨掾书》,儿尚归期已到,却未接到解除兵役的命令,因此求助杨掾代为询问。家中父母妻儿担心忧虑,离家的将士愁苦满怀,戍卒在自然条件恶劣的荒凉边郡,深受物资短缺、环境不适之苦。这些忧思的情感在出土书信中多有表现,令人动容。
敦煌出土了一封给兄嫂的家书(《敦》2393),流露写信人因为负担徭役远离故乡,无法侍奉长辈的无奈心情,“严寒参列,愿自将宜”是嘱托亲人寒冬注意身体,表达了对家人的关心与不舍。信件最后辞谢兄嫂供养父母亲人,深切地表达自己对家的惦念以及对家人的愧疚之情。
马圈湾遗址 敦煌市委宣传部供图
还有一封出土于肩水金关的书信“公式弟幼弱不胜愿乞胲骨归养父病公式”,原简残断,写信人、收信人不详,信件大意是因弟幼小体弱,父亲生病,请求归家照顾赡养。信中流露出的焦急担忧表现的是割舍不下的骨肉亲情。
家庭是汉代封建宗法制度的核心,孝文化发展到汉代成了社会化的道德准则,甚至被赋予了政治色彩。汉代,子女对父母的义务包括养、敬与丧葬祭祀。养是普通劳动者通过自己辛勤劳动赡养双亲,父母生病儿女在身边侍奉也是孝道的要求。
出土的简牍家书中最常表现的就是远在边塞的孩子急于回家探望、侍奉父母疾病的情感。这些情感真挚朴实,触动人心、引发共鸣。
边塞风云
私人书信简中没有直接描写战争场面的内容,但侧面表达了战争威胁下戍卒士兵的恐惧和无奈。云梦睡虎地秦墓中出土的木牍上书写了现存两封最早的私人书信。其中一封写信人是兄弟俩,黑夫、惊,南郡安陆人,从军淮阳。信中二人急迫地想要母亲寄送一些衣物和钱,战事吃紧,担心自己战死沙场,叮嘱母亲能多给一些钱。信中分别问候了父母、妻子、姑妈、姐姐等亲人,二人都特别叮嘱妻子照顾好家中父母长辈。
另一封是惊写给衷的,衷应该是惊的兄弟,信中除问候外,也提到需要钱和衣物,可见在战地的处境非常窘迫。惊嘱托衷帮忙照顾孩子和媳妇,不要让她们去很远的地方打柴;如果有盗(贼)来,一定要带着母亲离开(新地)。
祁连山 李春
两封书信,穿越千年,随着书信一起展开的是那个纷乱的时代,信中所记“攻反城”就是《史记》所载秦灭楚的战役之一。信中反复提及需要钱和衣物,生动呈现了士兵缺衣少钱的无奈以及战火连天却连最基本的生活保障都需要家人资助的穷困处境。
以上是两枚秦朝木牍。除秦简书信外,汉代边塞的戍卒也留下过倾诉战争残酷的家书,真情实感,令人动容。
“少罢,马但食枯葭饮水,空致死。欲还,又迫策上责”(《敦》43),“送食连常逋,不以时到,吏士困饿,毋所假贷”(《敦》102)。这是两枚出自敦煌马圈湾遗址的残缺信件,原简无残断痕迹,但书信原文首尾部分已湮灭不可见。
第一封从言辞间可判断为上报长官的奏信,是战马牺牲后写信人的上报书。骑兵是汉代战争的重要力量,因此马在军营中地位很高,战马牺牲是需要报备的重大事件。凸显了战争随时将至,士兵战马皆不可损失,随时待命的紧张状态。这样的工作和生活环境必然会给戍卒很大压力,使得他们的思归情绪更加浓烈,“哀怜赐记,恩泽诚深厚,得闻南方邑中起居,心中欢喜”,这封居延书信便表达的是思慕南归的心情。
第二封(《敦》102)无法判断收信人与寄信人身份,信件将严酷的战争与边塞恶劣的环境鲜活地呈现在眼前——由于后勤未及时补充粮饷,战士无粮抵御饥饿,无助困窘。写信人将战争中兵卒毫无生命保障的情况以手记形式说予他人,恐惧、绝望的心情跃然于这枚狭窄的简牍之上。汉乐府诗歌《战城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的描写,十分贴合此封书信所言的内容,说明汉代战时,无法正常供应食物并不是偶然的极端状况。
战争威胁下的戍卒群体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忍受着心理与身体的双重困苦。将蕴含切身之痛的手记筛除尘土,细细体会,读到的不仅是个人的悲伤不幸,更是战争年代整个社会的凋敝残破与普通人的辛劳无奈。
此外,甘肃出土汉简中还有大量戍卒日常劳作的记载,提及工作的多为官场私记,写给同为吏卒的朋友或关系较好的上级,相互倾诉、勉励。这些书信让我们了解汉代边塞戍卒工作种类,如军事候望、耕作、治园、喂养马匹等的同时,也身临其境地体会到边塞不易,环境苦寒,工作辛劳。
日迹檮 甘肃简牍博物馆供图
巡视天田。巡视天田在简文中一般称为“日迹”或“明天田”“画天田”,如“严教吏卒警烽火明天田谨候望禁止往来行者”“日迹行廿三里”“六人画沙中天田六里”。“日迹”与“明天田”详细来说是两种不同的工作,天田是汉代边塞地区用作侦察敌人出入踪迹的沙田,是由人工铺就的平整沙地,通常处于汉塞外侧,若有人畜通过,会留下印记。“日迹”就是每天巡视天田是否有异样痕迹,以判断是否有敌人或是外逃人员擅自闯入。“明天田”“画天田”则是整理沙地,及时将被破坏的天田铺平,以免耽误军情。
候望烽火。候望是边塞戍卒重要的军事任务,即伺望和侦察,掌握敌情。北方少数民族骑兵频繁来犯且机动性强。汉初,匈奴屡次侵犯中原,攻击亭障,大肆掠夺,地方官员及民众恐慌不已。后来经过艰苦斗争将匈奴赶出河西地区,并屯兵边郡、完善烽燧管理,使得匈奴不再轻易骚扰入侵。因此,候望预防敌人侵犯显得尤为重要,也逐渐形成了汉代河西书信中“苦候望”“劳苦事”等问候语。
河西汉塞除了候望烽火,防御外敌入侵外,沿长城烽燧也设置了驿置,传递文书书信,这些遗落在烽燧中的书信一方面实证了汉代信息传递途径和方式,也从一个侧面生动反映了汉代戍边将士们的情感世界。
“夏良叩头言:掾?坐前,毋恙。起居平安,甚善。先日欲诣门下,迫蓬起,萃萃不及诣门下,毋状,叩头叩头,得掾明时数”。这是一封居延遗址出土的书信,信中的“蓬”即烽火,是警示将士的信号物。“蓬起”即烽火燃烧起了烟雾,以此代指敌情。信中说军情紧急匆忙中未能拜访,体现了烽火与候望工作的重要性及戍卒军务工作的辛苦。
军情传递。传递檄书也是重要的军事活动。汉代邮驿系统发达,有邮、亭、传、驿、置等官方机构与人员逐地交接,但作为军务文件与情报的檄书需由专人传送,责任到人。因其到达及时与否直接影响前线战果,且必须严格保密。檄书传递过程中传递人明确,破坏檄书封函上级会定以刑罚。
苣 甘肃简牍博物馆供图
日常劳作。戍卒的日常劳作有务农、凿井灌溉、伐茭采薪等。参加务农与灌溉工作的戍卒分别称田卒与河渠卒。有军事活动任务的戍卒不参与田园劳动,但伐茭、积茭以及茭的防盗工作都需由他们完成。出土汉简中有收割茭草的工作簿,也有涉及伐茭、出茭的详细记录,茭草的采伐管理是戍卒的工作职责之一。
戍卒们的吃穿用度,事无巨细都要靠戍边士兵自己动手。书信中边塞戍卒倾诉着繁杂工作的点点滴滴以及短衣少食、气候不适的无奈心情,自己处境艰难也不忘忧心家人、好友的身体与工作状态。
正是有了无数戍边将士的辛勤劳作、奋勇斗争,才保证了边境安宁,保证了边塞的物资供应,保证了丝绸之路的畅通和繁荣。
丝路传情
戍卒长期工作生活于相对封闭且陌生恶劣的环境之中,有着强烈的倾诉欲,与家人朋友的交流往来能够排解内心的忧愁苦闷。寄出的信件承载着他们的希望,回信中的安抚和关心则给了他们坚持的信心和勇气。普通人的书信有着独特的魅力,他们通过几枚简牍,在漫长的丝绸之路上传递温暖与情谊。
书信中日常的问候是联系感情的表现。问候语通常在信首尊称之后和正文最后,分别作信首问候语和信末问候语。问候语常表达寄信人对收信人的衣食关心、对边塞工作生活苦闷的慰问、对边塞气候不佳的担忧等。
如有关衣食起居的问候语有“平衣”“强幸酒食”“人马起居”“近衣裘”“深衣”等。穿衣饮食在物质资源并不丰富的年代很令人忧虑,身处边防、远离家乡的吏卒生活则更为拮据,物质匮乏、工作辛苦,远方的亲人朋友只能依靠信中的问候表达担忧的心情,慢慢形成了汉简书信的问候格式。
还有关于塞上工作辛苦的问候语“慎塞上”“跻候”“谨候望”“苦候望”“良苦迫塞上”“劳苦事”“良苦官事”“独劳(苦)”“明察蓬火事”等,这些都与边塞吏卒日常工作相关,是戍卒因参与屯戍劳动,身体劳累、心情苦恼的真实写照。气候相关的短句也常以问候语出现在汉代河西书信中,如“盛寒不和”“春气不和”“始春不和”“方春,时气不调”等。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汉代并没有专门提供用以私人书信传递的邮驿系统,书信的传递主要依靠身边人出行携带或派遣专人递送。悬泉置作为汉代设置在中西交通要道上的一处大型官方驿置,承担迎来送往接待任务的同时,也是文书传递的邮驿站点,是送信人可以休息的地方。因此悬泉汉简里除了官府文书外,还有部分私人书信,生动形象地记载了屯戍生活、社会风貌和情感世界。
烽火连天时万分沉重的家书、贫困无依时雪中送炭的帮助、寂寞苦闷时肝胆相照的友情,都向我们传递着漫漫丝路上的深情。在这条古老的丝绸之路上,也深埋着戍卒边民的辛酸与苦乐。抚读这些书信,边塞苦寒、物资紧缺、工作辛劳、衣食有忧的场景展现在我们面前。书信简牍不只是研究社会生活史的素材,还是研究边塞底层人物内心世界的钥匙,是我们今天回顾边塞生活与戍卒思乡、思归情感时不可忽略的珍贵材料。(文/李晶)
(本文系“读懂如意甘肃·解码文化基因”甘肃历史文化研究与传播专项课题:2023YB003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