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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快看】田鼠大婶,在田里写作

来源/ 农民日报客户端 作者/ 时间/2024-03-25 20:40:04

我就是个真真切切种庄稼的女人,我喜欢我的庄稼,苞谷麦子土豆,我热爱我的土地。

——摘自《田鼠大婶的日记》

转折发生在两年前,《田鼠大婶的日记》正式出版。

在此之前,“70后”田鼠大婶裴爱民,这个西北地地道道的农民会因为某些“怪异”行为,与同村其他妇女显得格格不入:她爱读书,爱写作,爱用文字记录村里村外发生在春夏秋冬不同的故事。

拥有代表作后,田鼠大婶变得忙碌了:接受媒体采访、参加座谈会,打卡《中国诗词大会》,收到2024年春晚观众席邀请……

村里其他人再谈论起田鼠大婶时,不可置信:“老陈家的媳妇还能写书?”县里专门从事文学创作的人也想不明白:“农民作家太多了,她也没讲出啥好故事,咋就因为一本书出名?”

读过她日记的人反馈,裴爱民的文字朴实无华,没有刻意地修饰,她所记录的劳动之美、生活之美简单而又真实;见过她本人的人普遍感到,她脸上的笑容,身上所透出的阳光时时刻刻能带给人力量。

农民、女性、写作,当这些标签汇聚在一起,极易形成舆论风暴,而田鼠大婶就在风暴中心。

她好像不受影响,因为她坚信“当一个农民把庄稼种好了,诗意便自然而然生长出来了。”

田鼠大婶。

农民也要读书

“你笑啥?农民就不能读《诗经》吗?《诗经》里好多诗都是劳动人民一边劳作一边唱的歌儿,并不一定是识字的人才能写出来的!但是,《诗经》肯定是识字的人收集记录下来的,那些识字的人多有良心啊,他们不光写下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美好爱情,他们还记录下劳动人民生活的艰难和阶级的不平等!”

——微博@田鼠大婶,2023年10月22日

田鼠大婶在上新村生活了几十年,这个村子位于甘肃省民勤县薛百镇,距离县城20分钟的车程。民勤,三面被腾格里和巴丹吉林两大沙漠包围的小县城,在这里,能耕作的土地格外珍贵。

见到田鼠大婶时,她正在温室大棚里采摘人参果,一种在当地被称为致富“金果果”的水果。裴爱民种过黑瓜子、洋葱、韭菜、西红柿,一茬一茬地换,因为这些田里的作物大多时候都卖不了好价钱。

最近几年,人参果在市场上销售势头强劲。裴爱民感觉承包大棚是一门好生意:“去掉承包和种苗的费用,小两口好好经营,一年正常水平能卖到8到10万元。”她承包了好几个大棚,有一年最高卖了12万元,这也成了裴爱民一家重要的收入来源。

每天早上7点她就来到大棚里,一筐一筐地摘,到中午天热回家吃饭,下午在家看书或写作,等到太阳没有那么炽热再到大棚里。

在她的家里贴着一张“晴耕雨读”的装饰画,画的另一面墙下摆放着一张具有年代感的木制办公桌,桌上放着一捆捆笔记本和几本泛黄的书,以及那本已经翻到破旧的《新华字典》。

家里的装饰画。

裴爱民说从小到大她都喜欢看书、写作。上小学,除了课本,能看到的课外书并不多。她记得六年级时语文考试,题目是麦苗,她写了自家的麦苗,作文受到特别严厉的语文老师夸奖,还让班里的学生都抄写了一遍。

她打心里高兴,从此开始写日记、写诗,并尝试着将作文和短篇小说投稿到报纸和杂志上。刚上初中时,她写了一篇沙漠里一种叫白刺果植物的作文发表到学生订阅的报纸上。初三那年,那篇写爹妈不让念书的辍学女学生玉芬故事的文章发表在《中学时代》后,她收到了很多读者来信。

“这让我更加痴迷于写作而忽略了别的课程。那时候也有老师好心提醒我,可我哪里能听得进去啊。”裴爱民说中考时,她只有语文成绩拿得出手,最终没能进入高中继续学习。

后来裴爱民结了婚,有了孩子,还要种庄稼。但想做一名作家的想法一直没有中断,看书、写日记的爱好也一直没有放下过。

她喜欢《山海经》和《诗经》,尤其是《诗经》里描写大自然的场景;也爱读些唐诗宋词,刘禹锡的《陋室铭》、杜甫的《宿府》以及李绅的《悯农》。裴爱民说夜晚抬头看到月亮时,她就会想到“中庭月色好谁看”。除中国作品外,她还读《安徒生童话》和泰戈尔的作品,她发现国外的农村和她身边的农村是一样的美丽。

裴爱民回忆道:“因为看书,有时候把饭做晚了;因为看书,有时候把水浇跑了;因为看书,有时候把锅烧干了,惹得村子上的人笑话。可我就偏偏放不下手里的书本,没有钱买书,把娃娃们的课本都翻好几遍,邻居娃娃上高中,我有空儿就去蹭书。现在想想,那时看个书是多么难。”

在没有多余的钱买新书的那些年里,裴爱民就拿着《新华字典》,她从“女”字偏旁的字开始看,一个字一个字地去阅读,她认为“女”字偏旁的字就是表达女子心情美好的意思。每天在田里和植物打交道,她也喜欢“草”字头的字。

裴爱民很满足,有那么一本丰富多彩的字典足够她去阅读:“有时候别人看着我对着字典笑,都觉得我不正常,但我能感受到文字带给我的乐趣,那些都与生活息息相关。”

“不光找不到好书,想看个书还要偷偷摸摸,因为在村里人的眼里,庄稼人看书能干啥?”裴爱民说,家里的人都讨厌她看书。她记得婆婆曾抱怨过她看书能顶吃还是顶喝啊?那么爱看书咋没考个大学呢?

“孩子他爸爱抽烟,于是我和老陈打赌,他戒掉烟我就戒掉书。”结果,老陈做到了,她却失约。

虽然看书遭到家人的反对,可她还是逮着空儿看书。“尽管白天很忙,但晚上总有很多的时间是属于我的,好多个夜晚我看书看到半夜,第二天上地干活就精神不振。有一次和婆婆蹲在苞谷地薅草,我竟然靠着苞谷秆睡着了,惹来婆婆一顿骂,我又羞愧又难过。”

条件稍好些,裴爱民便从县上的新华书店买书。“每一次找到一本新书,我像发现了宝藏一样,心里怀揣着不为人知的喜悦。”

她在庄子上没有什么朋友,每天早出晚归跟着家人干活,回家后便带孩子做饭。“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翻开带着油墨味儿的书本,我才忘记了现实生活中的不如意,沉浸在文字的自由美好里。”裴爱民感叹道。

接受媒体采访时,她会一一将她发表在杂志上的文章和收集的剪报拿出来,同记者分享她喜欢的书,讨论里面的内容。她觉得和有文化的人交流是难得的机会。

田鼠大婶分享她喜欢的文字。

不停地写

“从我坚持写日记,到出书,这一路都是微博陪着我,让我没有出去过自己的村庄就看见了外面的世界,也让外面的人通过大婶的微博,了解了我们的村庄,一个沙漠中的乡村,以及这群乐观勤奋的人们。”

——微博@田鼠大婶,2023年9月28日

“看的书多了,眼界也宽了,心里也有了想法,我们的庄子上有很多有意思的事和有趣的人,我为啥不能够写下来呢?”裴爱民说起重新拾起笔写作的原因。

她在田边经常看到绽开的花,看到庄稼里的蝴蝶,像火箭一般飞过去落到花上,蝴蝶的翅膀扑棱扑棱,美极了。裴爱民感到要是她不把这些画面描写下来,它们会从世界消失。

书得偷偷摸摸看,日记也要悄悄写。刚开始,她总会在下地干活前,往兜里装一支短短的铅笔,拿着烟盒纸或是废旧的作业本。当浇水的水淌稳时,她就把纸笔拿出来,把身边的大事小事写了下来,把农村的美好生活也写了下来。

“一听到有人来,立即收起纸笔藏起来,塞进兜里,装模作样似的,好像我没有在看书写字。等他们走远后,我再继续。”裴爱民说,她不光写句子,还悄悄写起了小说。

“我坐在地头的树荫下,看流水咕咕,听鸟儿啾啾,这一切是多么的美好,我把这些都写下来。”裴爱民说一旦写出来,她心里就踏实了。

这段时期,裴爱民写了大量文字。她分不清文章的体裁,她的文字有些像散文,有些是小说,还有些是诗歌,但都是真实发生在村里的事情。

田鼠大婶手绘的春耕场景。

那些记录村庄和田里故事的句子就是这样产生的。这种写作状态持续到2011年,村里来了一群农业大学的学生,他们在这里种试验田。当时,裴爱民家养了两头毛驴,常被喊过去帮忙犁地,她也跟着去帮忙浇水。

“在村里生活久了,见到的都是我们村上的人,能和大学生一起干活,是一个多么高兴的事儿啊。”她喜欢听学生讲庄子外的事情,学生也喜欢听她讲村里的故事。

有一次浇完水后,裴爱民依旧坐在地头,掏出铅笔,拿出纸,写下“井水汩汩淌进田里,鸟雀在黄昏叽叽喳喳鸣叫……”她正写得入神,一个学生走了过来,他说:“嫂子写得怪好的,要不开个微博吧。”

彼时,微博刚上线两年,裴爱民对这个新生代社交媒体平台一无所知。在学生的帮助下,拿上她的手机开了每月几块钱的流量包,裴爱民有了自己的微博号。

当问到裴爱民想给自己的微博起什么名字,她最先想到的是叫老田鼠或田鼠姑娘。

老田鼠是《安徒生童话》拇指姑娘故事里的角色。童话里,老田鼠收留了拇指姑娘,裴爱民喜欢这种善良。在种地的时候,裴爱民看到田鼠,觉得田鼠和农民一样勤劳,她解释道:“自己就像个田鼠,每日忙忙碌碌地种庄稼、种粮食。”

“学生说老田鼠显得太老气了,叫姑娘又不太合适,微博最后取名田鼠大婶。”因为方言问题,裴爱民不能准确用拼音打字,她需要学习笔画输入。

裴爱民害怕写错被笑话,因此她会提前写好140字存入草稿箱,回家后仔细校对一遍后,再发送。“我就像学生写作业一样认认真真写,有时候字数写多了,我还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删。”裴爱民想写的太多了,有时一天能发五六条。

“有了微博后,我干活休息的时候也可以掏出手机写上两句。最初那几年,很少有人关注,一直写了三四年,慢慢才有了上千的粉丝,开始有人关注评论,我写微博的劲头越来越大。后来用手机拍照,我拍我们的庄稼,拍我们在地里干活儿的场景,很多城市里生活的人感觉特别新奇,粉丝涨得很快,达到了五六千人。粉丝中很多都是年轻人,他们有文化,也喜欢文字,他们说,大婶,你的那些乡村文字读着是那么清新舒畅,让人读着读着心就静了下来。”

喜欢田鼠大婶的人越来越多,看着她分享村里的枣,种田、放羊的日常,有些网友在私信里询问她能不能尝尝文字里的农产品。于是,她开始给网友寄农产品,后来有人建议裴爱民开网店,写作的同时,还能增加些收入。

裴爱民的微店里,上架了沙葱、李广杏、红枣、人参果等当地特色农产品。生意好的时候,她还帮着庄子里其他人卖。

看着裴爱民将地里的果子通过网络变成了钱,村里人又觉得“老陈家的媳妇认字写作还是有些好处”。

出书以后

“丫头打开电脑,帮我整理微博,她一下子就翻到了我在2011年写的微博。头一篇就一句话:‘天冷了,田鼠大婶也要织围脖了’……这些微博真美,归纳成一个系列,就叫田鼠日记吧。”

——微博@田鼠大婶,2020年7月31日

“在小小的村庄感受大大的世界。”裴爱民说,通过微博,她看到一位山东农民在微博下面的评论“他们家地里也生虫子了”,她觉得他们有共同话语,原来山东的农村和西北的农村会长一样的虫。通过微博,她认识了好多爱好文字的人,有些人给予了她生活和写作上的帮助,鼓励她继续写下去。

“坚持写了十几年的微博,不光让我结识了很多天南海北的朋友,开了网店,还有了独立的经济收入。”

当她感受世界的同时,世界也在关注她。

那是2020年的春天,田鼠大婶收到一条特别的私信,微博上那个叫张华的人联系到裴爱民:想把她写的文字以书的形式出版。

张华是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的编辑,她偶然看到田鼠大婶发布于2018年3月30日的一条微博,配图是开在黄土院墙外的几枝杏花,构图淡雅简朴。于是她点了进去,关注到了博主“田鼠大婶”。

起初,张华以为这些文字是一位文学工作者在此体验田园生活的记录,她就继续翻看,脑子里还在想: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大婶呢?

直到她翻完了田鼠大婶从2011年9月到2020年4月发布的几千条微博,才知道,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她的村庄三面都被沙漠环绕,“三趟路口三趟沙,大风一起不见家”是当地自然条件的真实写照。她和丈夫种了二三十亩地,养育了一儿一女,儿子在兰州工作,女儿在大连读大学。

“这些年,年轻人都搬去城里了,她和丈夫依然坚守在庄子里。他们乐观豁达,把劳动当歌唱,把生活酿成蜜。这样有趣的农村大婶,这么优美的文字,难道我们不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吗?”张华说。

联系到裴爱民,张华他们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整理了微博上365篇日记,画了很多村子上的人和故事。按照打春、立夏、秋风、冬至四部分,展现西北沙漠边缘一个村庄里的自然景物、农忙农闲、风土人情。

2022年,《田鼠大婶的日记》出版了,一天一篇日记,短小而简洁。出版消息一经过新闻报道,就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和点赞。

裴爱民说,她心里也很高兴,但是随着越来越多的报道,她心里从最初的喜悦激动转而慌乱无措。“我只是一个初中文化水平的农民,写了一些我们农民的琐碎日常,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人喜欢和支持。从那成百上千的评论里,有很多和我一样种庄稼的人,他们说终于有我们农民自己写我们农民生活的书,看到了我们农民最真实的生活,感觉特别的激动。还有个人的评论也让我非常感动,她说她也是个农民,也有很多的想法,可是写不出来,她说你把我们农民的心里话写出来了。”

田鼠大婶家的外墙。

田鼠大婶火了。

中国作家协会的领导给裴爱民发来了信件,肯定了大婶在辛勤劳作之余笔耕不辍的精神,并邀请她加入“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

当地文联、妇联陆续组织座谈会,邀请裴爱民分享她的写作历程。县里还赠送给她一套直播设备,鼓励裴爱民通过网络直播助力当地农产品销售。

村里人再讨论裴爱民时,态度也变了:“没想到老陈家的媳妇是关在门背后的秀才。”

田鼠大婶也忙了。

市里、县里大大小小文化类活动邀请她参加并发言,但她说她不会写那样正式的发言稿;一些杂志就某个特定主题向裴爱民约稿,她也犯难。

去年,她到北京参加了中国农民丰收节融合传播行动《诵读,你眼中的丰收》节目;作为跨年演讲者,她参加中央电视台农业农村频道主办的《大地讲堂》栏目,讲述大地的力量。

今年,作为观众,裴爱民参加了2024年春节联欢晚会;她参观了新浪微博,走进电台播映室,还观看了《中国诗词大会》和节目嘉宾、中央民族大学教授蒙曼聊上了天……

有人说,裴爱民变了,从她最近的微博上能够感受到她的文字没有以前那么纯粹,失去了曾经的那种从田野里、从农村生活里捕捉美好的敏锐性;也有人说,裴爱民没变,她还是那个种地、看书、写作的大婶,她和其他农民作家、诗人一样,首先要面对生活的压力,再才是创作。

“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没有那么多宏伟的目标。我喜欢勤勤恳恳地耕种一年四季的庄稼,我喜欢认认真真地记录农村春夏秋冬的日常生活。”裴爱民这样说。

  作者: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刘自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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