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杰·索木东
1994年的那场秋雨,绵绵长长下了几天。父亲带着我从甘南卓尼出发,乘坐一辆老旧的客车,沿着几座大山曲曲折折的盘山公路,颠簸了十四个小时,在夜色朦胧里一头扎进兰州,来到西北师大数学系就读—那是我的第一次出门远行。
那个时候,往来于兰州和各县之间的班车,有些地方每天只发一班,在时断时续的柏油路上摇摇晃晃地缓慢行进中,足以体会旅途的漫长和省城的遥远。那个时候,西北师大每年只招收千把本科生、数十硕士生和三五博士生。来送我上学的先父刚逾不惑,父子俩在古朴典雅的校门下的合影里,意气风发。
自此而始,转瞬卅载,来来往往的奔波中,这座临水的城市和这所幽静的校园,始终给我以包容、滋养和无尽的馈赠。回首之间,在自己的成长和老去里,我亲历和见证着这座城市的日新月异,从一个生硬撞入的陌生来客,到慢慢熟络的城市主人,沐浴一轮明月,管窥着这座城市隐藏的文化密码。
在我粗浅的认知里,历史纵深处的这座城市,有着许多的鲜为人知。
这里有位居祖国陆域版图中央的地理优势,是内地通西域的第一门户丝路重镇金城锁钥,是汇集了洮河巨大水系的黄河穿城而过的唯一省会城市,是曾经为新中国建设做出巨大贡献的重工业城市,是经久不衰的高发行量杂志《读者》的诞生地……
在我粗浅的认知里,时光精彩处的这座城市,有着许多的璀璨无比。
作为秦始皇时代设县、汉武帝时代置郡、隋文帝时代首次设置“兰州”的地名肇始,黄河渡口上的金城或者兰州,不仅是古丝路上“联络四域、襟带万里”的交通枢纽和沟通中西的军事要塞,更是联系起黄土高原、蒙古高原和雪域青藏的战略要冲,在漫长的历史烽烟中,这片土地,一直是多元文化交相辉映的门户。从秦汉兴盛到魏晋割据,从隋唐复兴到宋元对抗,再到新中国恢宏壮丽的发展史,这片土地始终呼应着黄河不息的涛声,激荡着西部刚烈的朔风,以跌宕的历史和厚重的文脉涵育着独特的气质。
在我粗浅的认知里,传说萦绕着的这座城市,有着许多的文明璀璨。
“两山夹一河”的狭长土地,那些来自远古的故事,宛若流云,遮掩着这座边城的神秘面容。源自敦厚大地的生物化石和精美陶片,诠释着黄河流域和洮河流域的文明源头;锈迹斑斑的青铜器皿上古老而神秘的符号,隐藏着耐人寻味的历史风烟,记录着这条大河汹涌澎湃的铿锵往昔。走出街头巷尾,在更辽远的大地上,沐浴马衔山的细雨和九州台的微风,尚能聆听到“大禹登台”的传说,畅想“九州形胜”的壮阔,寻觅封狼居胥的霍去病用铜鞭戳出的“惠泉”“甘露泉”“掬月泉”“摸子泉”“蒙泉”五眼泉水,邂逅一次次路过兰州走向西域通达欧亚的一位位使臣,就能用心体味几千年陇原文明浸透的边疆文化与中原文化的多元一体和相得益彰。自然,恰恰是这些云卷云舒的神话和天马行空的传说,细密地缝合着祖祖辈辈的情感诉求,补充了庄严端正的历史,勾勒出了文明璀璨的星空,开阔了后人不断演绎和无限创造的广阔天地。
当我们将仰望星空的双眸,投到脚下这片土地的时候,坐落在兰州的几十所高等院校,就以各自迥异的学术气质,支撑起这座城市现代文明的传承与发展,成为这座城市一张张鲜亮的名片,成为皋兰山下、黄河岸上的一颗颗明珠,映照出兰州一张张古老而青春的鲜朗面容。
而如果你是一位心怀诗和远方的游子或者过客,回望这座城市的时候,就会看到,兰州,正在用独具一格的文学、诗歌和音乐,让你在长河落日的余晖里,仔细触摸内心深处那一缕久违的温暖和色彩。
散落在城市角角落落的作家和诗人们,操着南腔和北调,怀揣书卷和矜持相遇,高谈阔论或者沉默不语,深深拥抱或者四散离去,用一颗颗端正或者潦草的汉字,书写着大地和长空,记录着自己和周遭,不经意间,就和这座城市的历史融合在了一起。一曲异军突起的摇滚,几阙干脆清冽的民谣,就如突然打翻的那个杯盏,瞬间就能遭遇时光的倒流,偶遇曾经的自己。
那一刻,分明还是四季轮回的凌乱街口,还是温润人间的车水马龙,唯有大河之上半轮薄薄的月亮,照见过往和故人,照着来路和影子,也轻轻照进一首小诗的无限旖旎里—
皋兰,贺兰,或者祁连
都是山脉的名字
古老的语言早已消散在风烟中了
留下五眼清泉的少年英雄也已远去
元代的白塔,伫立在迎风的山头
俯瞰着世人的忙忙碌碌
一只燕子飞过闹市里的白衣寺塔
金城锁钥,四通八达
如果往时光的更隐秘处漫溯
甚至还能找到—
禹王治水的传说,九州览胜的高台
层叠的关隘和城墙都消散在风烟中了
名叫山字石的小巷尽头
端坐群楼缝隙里的四合小院
一只猫慵懒地醒在午后
栖居这座城市三十年了
依旧无法参透,身旁的这条大河
浑厚缄默里蠕动着的深意
兰州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
面容清朗,步履匆匆
一遍遍穿越月色下静谧的大河
就是在穿越,温润人世的
过去,现在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