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嗣同
谭嗣同十五岁时《送别仲兄赴秦陇省父》诗手迹
谭嗣同《莽苍苍斋诗》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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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家安
1865年3月10日,“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生于湖南浏阳,他的父亲谭继洵清光绪时曾在甘肃为官十二年,而这位英才有过一段随父寓居甘肃的经历。这段时光也让他在甘肃留下了不少笔墨诗作。
光绪四年(1878年)春,谭嗣同的父亲潭继洵赴任巩秦阶道,在天水为官,他吏治有为,多有建树,留下“谭公蚕”等惠政,时任陕甘总督左宗棠评价他“实心任事,勤慎有为”。后于光绪九年(1883年)升任甘肃按察使,调至省城兰州,光绪十年(1884年)又升任甘肃布政使,光绪十五年(1889年)十二月离任,在甘宦迹前后十二年。
谭嗣同13岁那年从湖南浏阳老家来看望父亲,第一次来甘,将近一年,17岁再来一待三年,20岁末再来一待两年半,23岁末再来四个多月,前后四次,从13岁到23岁,这十年中有将近七年是在甘肃度过。
来到甘肃后不久,他就写了一首《望海潮》:“曾经沧海,又来沙漠,四千里外关河”,后面又说:“拔剑欲高歌。有几根侠骨,禁得揉搓”,他自我评价“尚觉微有气骨”(见《谭嗣同集》),这般心境,对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来说,实属不易。
据说这是他生平唯一一首词作。不轻易填词,为何要选《望海潮》这个词牌?似乎和兰州有很大的关系,因为历史上写兰州最有名的一首词,就是金人邓千江的《望海潮》:“云雷天堑,金汤地险,名藩自古皋兰。营屯绣错,山形米聚,喉襟百二秦关。鏖战血犹殷。见阵云冷落,时有雕盘……”这首词因其豪迈苍劲的笔锋,被誉为“金人乐府第一”,谭嗣同游历西北后,同那些自古途经陇上的边塞诗人一样,胸中燃起苍茫之感,笔下就有了豪侠之气。
梁启超在《谭嗣同传》中称他是“少倜傥有大志,淹通群籍,能文章,好任侠,善剑术”,故而有“剑胆琴心”之美誉。说起“少年豪侠”谭嗣同,最为人称道的一件事,是他17岁那年,在湘军安定大营中,怂恿军中将士带他骑马出塞,路上遭遇飞沙走石,风吼狼嚎,他们弯弓射箭,驱逐野兽,然后夜宿黄沙,饮黄羊血,“杂雪而咽”,激动时更是“拨琵琶,引吭作秦声……欢呼达旦”。这还不够尽兴,两年后的一个隆冬,他又一次带着一支骑兵,于冰天雪地之中,策马驱驰河西走廊七天七夜,行程一千六百余里,“岩谷阻深,都无人迹,载饥载渴,斧冰作糜”(见《谭嗣同集》)。上一位这样在西北奔驰的少年,还是冠军侯霍去病。
这次难忘的经历后,他在兰州写下两首军旅题材的诗,其中“横绝大漠回奔星,雪花如掌吹血腥”(《西域引》),“笔携上国文光去,剑带单于颈血来”(《赠人塞入》),其实都是他的所见所闻,自我写照。有这种豪情,就不难理解,他此后如何能舍生取义,凛然赴死!
因自幼往返于湖南老家与甘肃之间,他说自己是名副其实的“行万里路”,“合数都八万余里,引而长之,堪绕地球一周”(见《谭嗣同集》)。大概统计,这七八年间,他曾游历十二省份,名山大川,开阔眼界。尤其在西北,他自称“足迹遍陇右”(见《陇山》),这里雄浑广袤的地理,淳朴坚毅的风情,对他个性的养成,不无作用。你看他题写西北的诗文,“万山迎落日,一鸟堕孤烟”(兰州作《病起》),“班马肃清霜,严城暮色凉”(安定作《冬夜》),“远天连雪暗,落日入沙黄”(会宁作《白草原五律》),“壮士事戎马,侯封入汉关”(兰州作《别兰州》),“秋气悬孤树,河声下万滩”(兰州作《憩园雨五律》),“寒中鸡口噤,雨背雁声高”(兰州作《秋夜》),“斗酒纵横天下事,名山风雨百年心”(兰州作《夜成》),“烟消大漠群山出,河入长天落日浮”(兰州作《拂云楼诗》),“隔断尘寰云似海,划开天路岭为门”(平凉作《崆峒》)等,都一如古人边塞诗中的万丈豪情,千古苍茫。流连陇山陇水之间,他曾写过一首长诗《陇山》,其中有“何当直上昆仑巅,旷观天下名山万叠来苍茫。山苍茫,有终止。吁嗟乎!山之终兮水之始”。后来他自号“莽苍苍斋”,或也与此相关。因为他的眼界,如苍莽乾坤中的鲲鹏,早已不拘于一时一地,方才二十左右,即已经有气通万代,神游八荒的胸襟。
当然,在甘肃的这段岁月里,有侠骨,也有柔情,这也是他人生中难得的一段温存。18岁那年,他在兰州,与湖南名士李寿蓉之女李闰成婚。李寿蓉,就是大名鼎鼎的湘中名士李篁仙,也是史上知名联家。结婚时,老丈人送给他一副对联:“两卷道书三尺剑;半潭秋水一房山”。而且特意用笔势纵横有力的颜体书写,可见是深知这个女婿脾性的。
新婚之时,他们正随父亲居住在甘肃布政使署后花园。那年,潭继洵将花园修葺一新,题名“憩园”,并广植良种牡丹,时人称为“兰垣之冠。”谭嗣同回忆道:“甘肃故产牡丹,而以署中所植为冠,凡百数十本,本著花以百计,高或过屋。林亭之胜,夐绝一时。”(见《石菊影庐笔记》)。父亲还命他为园中小景题写楹帖,这位翩翩公子,也由此为黄河之滨留下了几副佳构。
如园中有亭,因四面开敞,命名“四照厅”,谭嗣同题联:“人影镜中,被一片花光围住;霜华秋后,看四山岚翠飞来。”早前不知何人巧思,在园中立有一镜,这样人在镜中,镜在花中,花光交辉,别有情趣。道光十五年(1835年),一代楹联宗师梁章钜曾奉任甘肃布政使数月,也曾为这里写过一联:“万色云霞花四照;一潭水月镜双清。”两位大家隔着时空同题唱和,恰有异曲同工之妙。
园中牡丹深处,有“天香亭”,取“国色天香”之意,谭嗣同亦题有联语:“鸠妇雨添三月翠;鼠姑风裹一亭香。”此联初见者,不免被前面两个生僻的典故犯难。鸠妇,指雌鸠,宋人陆游有诗“村路雨晴鸠妇喜,射场草绿雉媒娇”。谭嗣同用它来形容春雨。鼠姑,其实是牡丹的别名。明人唐寅《题牡丹画》诗就有“谷雨花枝号鼠姑,戏拈彤管画成图”。这两个典故,一写春雨,一写牡丹,十分切题,又十分工巧。如其父潭继洵也题此亭一联“石古苔生遍;亭香草不凡”。点染天香,自是不凡手笔。
谭嗣同曾说,当年“尝撰联语,遍帖园中”,但如今流传下来的只有几副,其中最经典者,当属题夕佳楼联:“夕阳山色横危槛;夜雨河声上小楼。”憩园本就傍临黄河,登临夕佳楼,“风景远近可一览无遗”。此联一句漫赏河滨夕照,一句静听夜雨激流,文字爽快,诗意盎然,诚如近代联家吴恭亨所评“写景中暗寓言情,款款如揭,名作也”(见《对联话》)。在这里,他还曾写有一首《憩园秋日》的小诗:“小楼人影倚高空,园尽疏林夕照中。为问西风竞何著?轻轻吹上雁来红。”此时的文字,满是风流倜傥的公子情怀,毕竟新婚燕尔,毕竟才子佳人,可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
“前度别皋兰,驱车今又还。两行出塞柳,一带赴城山……”就像这首名为《别兰州》的诗一样,24岁那年,谭嗣同最终还是告别了这方土地,带着秦声,带着憧憬,带着忧愁,带着无限苍茫,从此走向了他人生的另一段非常历程。
不过八九年后,他就以一腔豪情,血洒京门,为世人留下了“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绝唱。笔下的昆仑,高峻挺拔,云山万仞,正是西北的象征,这也是他与西北的最后感应。人生最后的时刻,他仍对大西北念念不忘。直教人想起他曾在兰州凭吊一处古迹的几句诗:“白塔无俦飞鸟回,苍梧有泪断碑愁。惊心梁苑风流尽,欲把兴亡数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