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敦煌秋日
刘白羽
在大戈壁滩上驶行一日,迎着灼热的太阳、灼热的空气、灼热的风,遥望远处常常有一片晶光闪亮的湖泊,到跟前一看却依然是黄褐的沙砾。敦煌住所门前有一架葡萄碧绿森森,一下扫去身上脸上的炎尘热气。
次日上午和关山月、黎雄才两位同游月牙泉。这儿四周全是沙山,每座沙山像一座埃及金字塔,阳光从山的尖顶起照出阴阳两面,黑白分明,风吹得山的棱线像刀裁的一样齐崭而又弯转曲折,构成一幅沙漠图案。据说山上流沙,飒飒作响,入夜声传达敦煌城内,有如丝弦鸣奏,故最高一山名鸣沙山。山那面就是敦煌洞窟,山这面群峰环抱着一个碧绿的小湖,形似一钩弯月,泉水不断向水面浮出泡沫,水清澈底,一群群小鱼在人影一晃时便飞速翔入墨蓝水藻。在净琉璃般湖面上,映着黄沙山的倒影,真是幽美。站在这里环顾一切,不能不惊叹造化的无穷魔力。我们一步一陷踏着流沙,爬上一个沙山岭角坐下。
人们说此地古名渥洼池。人们还说汉武帝至此,见沙岭之巅有野马飞驰而去,乃有“天马行空”之说。《汉书》云:“马生渥洼水中。”汉《天马之歌》云:“天马来,从西极。”我不知这些典故传说是否属实,但它给这沙漠长空增添了缥缈神奇的色彩。
几十年没领略过西北高原秋日之美了,天高云淡,清气爽人,早晚阴凉,晌午却还笼罩着一股热流。我们下午访问,不,应该说是朝拜了敦煌莫高窟。我虽然是个无神论者,但是对这人类艺术宝库,实不能不令人浮起一种虔诚之感。当我徘徊于彩绘斑斓、雕塑明丽的洞窟之中,就恍如进入神话天堂。在一个洞窟中,我环顾窟壁和穹顶,画满千千万万的小飞天,你愈看愈活,一个个千姿万态、凌空飞翔。一刹那间,你自己也仿佛两腋生风,随飞天而飘舞;在另一洞窟,我为一尊泥塑所吸引,那慈祥的眼神、智慧的微笑,特别是那圆润的臂和柔美的手,你感到有生命、有血脉,手指就像在微动,我应该说我的整个心灵为这艺术的奇妙所迷醉。这一夜,梦寐中仿佛听到飞天飘舞的微声,看到雕像温柔的微笑。第二天上午,我们又奔赴莫高窟,攀缘于回廊复道之中,留连于岩窟洞天之内。洞窟的每一角落都充满彩绘,真是珠玑满目、金碧辉煌,特别是以青绿山水糅合精致线条,构成繁复绚烂的画图。在这雕塑林立的地方,有多少无名的米开朗琪罗啊,如果说梅迭契墓上的“日”与“夜”表现了西方气质,那么,敦煌的雕塑则展示了东方的风度,但共同之处是创造者赋予艺术以生命。
古敦煌为丝绸之路上的繁华城市,被称为“华戎所支一都会”“日市数合”,意思是这个中外驰名的热闹都市,贸易集市一天分晨、子、午三次。这里又是一个咽喉要道,从此出玉门入新疆,经于阗为丝绸南路,经楼兰为丝绸北路,漫漫长途直通伊朗,将丝绸输入欧洲。唐安史之乱,与长安隔绝。西藏小吏张议潮,团结汉人,以敦煌为中心,督河西走廊一带,成为一个富强独立的国家。一个洞窟内有巨幅壁画就是张议潮出行图,旗飘飘、马萧萧,甚为壮观。感谢画家常书鸿,他为了保护开拓这一祖国艺术宝库,在荒芜祁连山下度过四十几个秋冬,到现在他每晚还是点着煤油灯工作,我说他是玄奘一样的大师,经他们发掘、修缮,敦煌现在修复一千多个洞窟,成为世界上最宏大的美术展览馆,据说把这些壁画接为一线长达二十五公里,它有如满天红霞照亮了整个世界。这两天,我从北魏、隋、唐、五代、宋、元相叠观赏下来,回到敦煌城中住所,站在庭中,仿佛遥遥听到古代市集的喧哗和鸣沙山流沙的微响。我对敦煌实在有无限惜别之感!